清晨的扎尕那晨霧繚繞如仙境。
引 子
若說甘南是一幅鋪陳于青藏高原東北緣的長卷,那麼扎尕那必是長卷中最為凝練而神逸的一筆。黎明尚未完全啟扉,天地仍被幽藍的微光所環抱,扎尕那便悄然在薄霧與松濤的交織中甦醒。此刻,群峰尚未顯影,村落尚未發聲,唯有一縷縷乳白色的晨霧,自峽谷深處、自林莽之間、自冰川融水之上緩緩升起,宛若仙人的衣袂,輕盈地拂過石屋的檐角、經幡的旗尖與青稞田的葉脈。倘若“仙境”一詞尚不足以形容,那便只能說扎尕那的清晨,是大地在低聲誦讀的一卷經文,每一句都由霧、由光、由風共同書寫。
第一章 霧起天地初開的混沌
凌晨五時許,星辰尚未完全退場,東方的山脊仍瓖著一弧冷冽的銀邊。此刻的扎尕那,海拔三千三百米的空氣清冽得近乎鋒利,每一次呼吸都像在胸腔內點燃一簇薄荷味的火焰。峽谷深處的白龍江支流發出幽微的潺響,那水聲被夜露浸潤得柔軟,又被松脂的清香包裹得醇厚。隨第一縷地溫升騰,霧,便從河床的卵石縫隙、從雲杉林的針葉尖端、從瑪尼堆的罅隙里溢散而出。
它們起初只是絲絲縷縷,像遠古的經卷上逸散的墨香;繼而匯成一片乳白的潮汐,在石峰與村落之間鋪陳、回旋、升騰。遠遠望去,整座山谷仿佛被置于一只巨大而透明的羽觴,杯中盛滿流動的雲絮。霧海之上,唯有海拔四千二百米的措美峰頂露出崢嶸一角,如孤島,又如守望者;霧海之下,藏式榻板房的窗欞透出酥油燈微弱的橘紅,像是誰在深海里點亮了古老的燈塔。
此刻的扎尕那,沒有鳥鳴,沒有犬吠,甚至連風也屏息。一切聲響皆被霧的柔軟所吸收,唯有心跳與松濤在耳廓內形成隱秘的共振。天地復歸鴻蒙,時間在此刻被重新計量——不再以分秒,而以霧的濃淡、光的冷暖。
第二章 光降金色羽箭穿透霧紗
當東山的輪廓由鉛灰轉為黛青,第一束曦光終于刺破雲層。它像一柄久經磨礪的金色羽箭,自措美峰的雪脊激射而出,先是在霧海上劃出一道縴細而明亮的線,繼而擴展、漫漶、鋪陳。霧,在這一刻被光賦予了質地與紋理近處的霧,凝為乳白的流嵐,仿佛可掬;遠處的霧,則被陽光鍍上一層淡金,如輕紗,又如熔化的琥珀。
光線繼續俯沖,掠過層層梯田。初熟的青稞穗頭尚掛露珠,每一滴露珠里都囚禁著一枚微縮的太陽。當霧與光在穗芒間交匯,露珠便炸裂成無數細小的光譜,如同萬千佛眼同時睜開。藏民屋頂上的經幡被風輕輕牽動,藍、白、紅、綠、黃五色在霧中漸次顯影,像一場遲到的法會。
再遠處,扎尕那四村——東哇、業日、達日、代巴——次第甦醒。最先出現的是炊煙,筆直地穿透霧層,像一支支素白的信箋,上書“人間煙火”四字。隨後,木門吱呀開啟,老阿媽背著木桶走向泉邊,桶身與石階踫撞發出清越的聲響;孩童趕著 牛穿過田埂,鈴聲叮當,驚起棲在荊棘上的斑鳩。霧在人與畜的體溫中緩緩升騰,又在陽光的蒸騰中漸漸稀薄,像一場神聖的謝幕。
第三章 聲生萬物在霧里誦經
霧未散盡,聲已四起。扎尕那的清晨,聲音是立體的、分層的、帶海拔的。最低一層,是白龍江支流的低吟,那水聲被峽谷的岩壁反復折射,形成悠長的混響;中間一層,是風穿過雲杉林的哨音,短促而清冽,像誰在林間吹奏骨笛;最高一層,則是措美峰頂的雪崩間歇的轟鳴,低沉而遙遠,仿佛大地胸腔里滾過的悶雷。
在這些自然聲之上,漸漸疊入人世的聲部。寺院的法號自東哇寺的金頂傳來,銅質號口在霧里震顫,聲波一圈圈擴散,與霧滴踫撞,竟折射出微小的虹彩。轉經的阿尼(藏地對尼姑的尊稱)低聲念誦六字真言,她們手中的經筒每旋轉一次,便有一陣金屬的顫音與木質的沉響交織。
最令人動容的,是霧中傳來的童聲。村小的鐘聲響起,孩子們奔跑在田埂上,用藏語與漢語交替呼喊彼此的名字。他們的聲音未被世俗浸染,像高山上融雪的第一滴水,帶著冰的脆響與雪的甘甜。那聲音穿過霧幕,撞上山崖,又折返回來,形成綿延不絕的回聲,仿佛整個山谷都在替他們重復童年的音節。
第四章 象外霧是隱喻,亦是禪機
扎尕那的晨霧,不僅是氣象學意義上的水氣凝結,更是時間與空間的修辭。它讓可見者變得不可見,又讓不可見者獲得投影山體被截斷,村落被漂浮,行人被羽化。在霧里,距離失去度量,遠近不再以米為單位,而以心跳的頻次計算;高度失去標高,上下不再以海拔為基準,而以光線的明暗為尺度。
倘若以東方美學觀之,霧是“留白”。它讓扎尕那的峰巒不必一覽無余地袒露,而讓想象參與構圖;以藏地信仰觀之,霧是“空性”。它提醒眾生一切堅固皆如晨霧,看似綿密,實則瞬息消散;以現代性反思觀之,霧是“緩沖”。在高速與效率的洪流中,它強行按下減速鍵,讓旅人重新學習“看見”而非“瀏覽”。
于是,攝影師在霧里收起廣角鏡頭,改用長焦截取一株青稞的剪影;詩人在霧里放棄修辭,改用呼吸記錄濕度;生物學家在霧里關閉無人機,改用肉眼觀察一只綠尾虹雉的求偶舞蹈。霧讓專業主義退場,讓感官主義登基。
第五章 尾聲霧散,而仙境長存
當太陽升至三十度角,晨霧終于完成最後的升騰。它像一條銀白的哈達,被措美峰輕輕托起,獻給無垠的藍天。此刻的扎尕那,輪廓清晰得近乎鋒利石峰如刀,村落如硯,田地如卷。然而,所有曾在霧中駐足的人都知道——真正的仙境並不因霧散而消散,它已滲入每一片葉脈的呼吸、每一粒土壤的紋理、每一聲經咒的尾音。
下山時,偶遇一位煨桑(藏地祭祀儀式)的老人。他用藏語說“霧是天神的手,它摸過的地方,都會留下平安。”我听不懂音節,卻讀懂了笑意。那笑意像霧散後仍懸在空中的水汽,透明,卻折射著七彩的光。
于是明白清晨的扎尕那並非一處地理坐標,而是一種隱喻——關于如何在世界最喧囂的世紀,仍保持內心最原始的澄明。晨霧只是媒介,而仙境,終歸在人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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