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冷並非來自外界，而是從骨髓深處彌漫開來。
李維的意識像是被從極深的海底打撈上來，沉重而緩慢。
他費力地睜開眼，視線模糊，只能看到一片乳白色的，光滑的弧形頂壁。
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腑，帶著一種奇異的味道。
他動了動手指，感受到身下柔軟襯墊的觸感。
“甦醒程序完成，生命體征穩定。”
“歡迎回來，李維先生。”
一個溫和，但毫無情緒起伏的電子音響起。
李維艱難地轉動僵硬的脖子，看到一個由柔和藍光構成的，抽象人形頭像懸浮在冰凍倉旁。
“你……是誰？我……在哪里？”
他的聲音沙啞得像是生銹的齒輪在摩擦。
“我是醫療中心ai監護單元，編號737。您正在希望號長期醫療休眠中心。”
“根據記錄，您于公元2245年3月18日進入醫療休眠，以等待針對您體內惡性神經膠質瘤的治療方案。”
ai平靜地陳述。
“癌……癌癥？”
李維的記憶逐漸回籠，是的，絕望的診斷書，飛速惡化的病情，以及剛好那個時候科技莫名其妙的大爆發。
人口也到達離譜的程度，而上層居然也沒有任何阻止。
之後他也不知道人口是怎麼解決的，畢竟當時他也只能孤注一擲簽署的未來希望冰凍協議，進入冬眠。
“是的，您的癌癥在您休眠後的第十七個月就已有了成熟的治愈方案。”
“那為什麼……”
李維感到困惑，甚至有一絲被遺忘的憤怒。
什麼鬼？就只發展科技去了，就不管我了？
還是忘了他！
可惡，這又不是資本主義世界居然敢如此猖狂！
他要舉報！
李維某種舉報本能開始甦醒，但很快他冷靜了下來。
他想到不會這個世界被資本主義給勝利了吧？
他該不會要變成實驗品吧？
這個世界該不會變成賽博朋克那種垃圾世界了吧？
不要啊！
那種垃圾世界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干脆直接給自己兩刀。
李維瞬間想到了很多，但都沒什麼答案，于是他用我最原始的方法。
“為什麼現在才喚醒我？”
李維直接提問了。
光暈頭像似乎微微閃爍了一下。
“因為一個……意外。”
“治愈您癌癥的技術確實非常高效，但在對您進行全面掃描時，我們發現您的中樞神經系統中共生著一種極其罕見的，未被記錄的異常微生物，我們稱之為意識噬菌體。”
“意識噬菌體？”
“一種微小的寄生體，它能以獨特的生物電信號，即宿主淺層意識與記憶為食，在您休眠時，它們也處于沉寂狀態。”
“一旦您被喚醒，大腦活動恢復正常，它們會迅速復甦並增殖，最終可能導致您的意識永久性損傷甚至消散，直接喚醒等同于……殺死您。”
李維感到一陣寒意，比冷凍倉的低溫更甚。
他有點茫然，所以自己是要死了，又或者是告訴他這個狀況，讓他死的安心，又或者是要拿他做實驗？
“所以，你們就讓我一直睡下去？又或者是……”
“並非如此，我們一直在尋找解決方案。”
“清除它們需要一種高度精密的納米機器人，能夠精確區分您的神經信號與寄生體的生物信號，這耗時良久。”
“直到最近，這項技術才完全成熟並通過了安全驗證，確保哪怕失敗也可以讓你保命。”
“但以防萬一，我們還是直接對你的大腦再一次進行升級，你剛剛進行的快速思考就是升級的結果。”
“之後，我們對您進行了納米層面的清除治療，非常成功，您現在完全健康，李維先生。”
完全健康……兩百年……改造升級，李維的大腦被這巨大的信息量沖擊得一片混亂。
“您的朋友，張皓先生，在您休眠期間一直關注您的狀況，並預付了大部分維持費用。”
“免費以後他也加了各種服務，確保你的身體狀況到達巔峰。”
“剛剛他已接到您甦醒的通知，正在前來接您的路上。”
“預計抵達時間約十五分鐘後，在此期間，您可以觀看一些介紹當前時代的影像資料，幫助您適應。”
“祝您愉快。”
ai的頭像閃爍了一下，消失了。
朋友？張皓？那個一起在大學里吹牛打屁，一起追女孩，在他確診後哭得像個孩子一樣的哥們？
他還活著？也冰凍了？還是……
沒等李維理清思緒，他剛下意識地想怎麼看視頻，眼前瞬間憑空展開一個半透明的，泛著微光的操作界面。
它仿佛就懸浮在空氣中，科技感十足。
“哇哦！”
他忍不住驚嘆出聲。
這遠超他那個時代的任何vr或ar技術。
他試探著伸出手指，輕輕點觸界面，屏幕隨之波動，反應靈敏。
接著他嘗試用思維控制想著歷史科普，界面立刻切換，呈現出海量的視頻選項。
《人類文明簡史︰從自己的母星搖籃到星海》《鳳凰計劃︰不朽的階梯》、《銀河系殖民指南︰十大適宜星球》……
他點開第一個，沉浸其中。
視頻的宏大敘事讓他瞠目結舌。
人類文明已然躍升至2.6級，掌控著超過十萬顆恆星的能源，足跡遍布數十個星系。
城市懸浮于雲端，建築穿梭于星海。
而最讓他震撼的，是被稱為鳳凰技術的劃時代突破。
一種基于量子糾纏原理的超距意識傳輸技術。
人的靈魂，所有記憶，人格，意識的集合體，可以被強化到被打到原子級別，甚至量子級別都不死的程度。
在遭遇不測時，瞬間傳輸到預先準備好的，無論遠近的新容器中。
這些容器可以是精心培育的克隆體，也可以是高度仿生的機器人，甚至是經過基因調整適配的外星種族身體。
只要有足夠的資源，準備足夠多的身體，理論上就能實現另一種形式的永生。
主動傳送更是讓星際旅行變得如同推開一扇門般簡單當然，價格極其昂貴。
但只要買的夠多的話，整個世界就好像游戲一樣。
算是意識上傳技術和航空技術一起發展的結果。
這簡直是神話！
李維看得心潮澎湃，幾乎忘記了自己剛剛從兩百年的長夢中醒來。
星際冒險，異星，不死技術……一個波瀾壯闊得超乎想象的時代在他眼前展開。
正當他為一個展示意識上傳至機械巨獸身體進行星際工程的畫面而驚嘆時，一個熟悉又帶著幾分陌生滄桑感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嘿！看入迷了？那可是鳳凰高端定制服務，廣告做得漂亮，但真買個幾萬個，那價格貴得能買下半顆小行星！”
李維猛地轉頭。
門口站著一個身材高壯的中年男子，面容能看出張皓當年的輪廓，但眼角已有了一點歲月痕跡，穿著銀灰色，款式新穎的便服，正笑著看他。
他的笑容依舊爽朗。
“皓子……真的是你？”
李維的聲音有些顫抖。
“不然還能是誰？兩百年沒見，你小子看起來還挺嫩！”
張皓大步走過來，用力拍了拍冰凍倉的邊緣，沒有選擇擁抱，或許是怕剛甦醒的李維受不了。
“怎麼樣，被新時代嚇尿了吧？”
“簡直像在做夢……”
李維在一個看他想起來，就過來幫他的ai機器人的輔助下，有些笨拙地從倉內坐起。
“你……你怎麼……”
“我怎麼沒變老？”
張皓笑了笑，攙扶著他往外走。
“我也做了幾次延壽治療，沒那麼夸張，就是比自然人多活些年頭，跟你這一覺跨兩百年的沒法比。”
“走走走，手續我都辦好了。”
“帶你去吃點好的，給你接風洗塵！嘗嘗兩百年後的酒還是不是那個味兒！”
醫療中心外，飛行器無聲地滑行停靠。城市的景象讓李維眼花繚亂，空中軌道，全息廣告，形態各異的人類與智能機械和諧共處。
張皓帶著他來到一家可以看到城市天際線的餐廳包間。
幾杯澄澈的，散發著奇異果香的高度酒下肚，李維冰冷的身軀漸漸回暖，初醒的懵懂和隔閡也消散不少。
他們聊著過去的糗事，懷念著共同的朋友，感慨著歲月的力量。
酒過三巡，張皓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稍微歡快了幾下之後，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和郁悶。
他又猛灌了一口酒，長長嘆了口氣。
“老弟啊，能再見到你，真好。”
他晃著酒杯，眼神有些迷離。
“有時候真覺得，醒著不如你睡著舒服。”
“這世道……我是越來越搞不懂了，特別是現在的年輕人。”
“怎麼了？”
李維有點疑惑，他關切地問。
“我那個寶貝孫女！”
張皓像是找到了宣泄口，開始大吐苦水。
“前段時間，跟她一個男朋友，感情好得跟什麼似的，我都以為快成了。”
“結果呢？她跑去參加什麼極限登山協會，跟她那男朋友分開沒多久！”
“你猜怎麼著？那小子，轉頭就勾搭上了另一個姑娘！還是我孫女從小玩到大的閨蜜！”
張皓氣得臉有些紅。
“更離譜的是，我孫女！在山上，跟另一個一起來爬山的男的，也好上了！這叫什麼事？！”
李維听得目瞪口呆，這關系也太亂了。
“這還不夠！”
張皓一拍桌子。
“後來這四個人，不知道咋回事，湊一塊了！”
“我本來以為要上演全武行了，結果他們吃了幾頓飯，玩了幾下以後來了個，驚天大反轉！”
“那倆男的，看對眼了！”
“開始偷偷摸摸，而我孫女和另外一個女的也他媽的在一起了！”
“而這還沒結束。原本的表面關系以及原本爬山時候的偷摸關系也還在！”
老張越說越激動。
“我說了幾次以後他們都不听，和我兒子說，他那家伙也說不管。”
“還說我老頑固。”
“後來，我實在憋不住火！”
“我就罵了他們，把他們4個，那些偷偷摸摸互相撩騷的記錄都甩他們臉上！你猜他們怎麼說？”
“怎麼說？”
“他們說！他們早就知道！”
“還說這是他們四個人一起策劃的、尋求刺激和真我的情感探索項目！”
“說我是個老古董，保守派，不懂愛！”
張皓氣得胡子都快翹起來了。
“我他媽……我忍無可忍，當場就報警了！說他們道德敗壞！擾亂社會！”
他深吸一口氣，表情變得極其復雜，混雜著憤怒，荒謬和深深的無力感。
“結果……警察來了，了解完情況後，居然……居然跟我說他們這屬于健康80歲成年人自願的情感實踐模式。”
“只要做好安全措施和情感溝通，不違反法律那就沒事，還勸我不要太干涉年輕人的健康生活方式！”
“並且還說這是很正常的一種輕微社交，還沒有到要玩游戲什麼的程度呢！”
“這徹底給我當時給干無語了，我知道時代發展很快。”
“但我不知道會這個鳥樣，我實在無法理解，這叫健康？！這他媽叫健康？！”
“而且他們的那方面的東西居然還光明正大的拿出去給別人看。”
“這算什麼？他們那種行為放到我們以前那個片子里面都只能放到獵奇里。”
“看完他們以後，我覺得後宮都要比他們保守1億倍。”
“母系社會，那種全部亂交狀態，都得靠邊站。”
“而他們卻覺得很正常，我才是不正常。那個我才是不正常那個，哈哈哈哈！”
張皓說完，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仿佛想用這烈酒澆滅心中的塊壘，卻只留下更深的苦澀和迷茫。
李維愣在原地，手中的酒杯忘了放下。
窗外是兩百年後科幻般的未來都市，窗內是老友講述的超越他所有想象力的新時代情感故事。
癌癥，冰凍，意識噬菌體，星際文明，量子永生……這些他都在努力消化。
但眼前老友這沉甸甸的，充滿困惑與挫敗的苦悶，卻讓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這兩百年的時光，究竟意味著什麼。
超長的壽命，又或者說某種程度上已經到達不死的永恆生命。
再加上離譜的科學估計也不用管什麼繁衍或者後代了。
以前他們認為神聖的東西。
估計在他們看來，那只能算是游戲。
甚至認為無聊，感覺他們以前的人無聊，以前的人覺得獵奇的，搞不好才能勉強算是他們的正常狀態。
而作為以前人的他們估計已經變成老古董保守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