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馬壓低聲音，卻仍掩不住喉間那絲顫抖。他不過二十出頭，鬢角卻已因連日的血戰添了霜色。
之前在密林里，他親眼看見同袍被一柄飛劍釘在古松上，劍鋒透胸而過，帶出的卻不是血，而是一蓬被靈力灼成白灰的碎肉。此刻，那畫面仍在視網膜上灼燒。
艾德瑪腳步未停，連睫毛都未顫動。
“華夏修仙的人，不會因為我們幾個人就動手，他們太高傲了。”
他的聲音像寒鐵滑過玻璃，冷而脆。
“高傲到——把戰場當成祭壇，把死亡當成禮贊。”
他抬手，指尖在胸前十字上輕輕一叩，指節處的舊疤與銀徽摩擦，發出細微的刮擦聲，像某種古老的暗號。
托馬咽了口唾沫，目光掃過東側山脊。那里，石灰岩被雨水切割出犬牙般的裂隙，陽光灌進去，像給巨獸的咽喉鍍上一層金箔。昨夜戰死的鷹潭國士兵仍半埋在泥里，發黑的手指指向天空，仿佛仍在質問為何援軍遲遲不至。
“可他們畢竟殺了……”托馬想說“殺了主的戰士”，卻被艾德瑪一個側眸釘在原地。那雙眼是極淺的灰藍，像冰湖裂口，瞳仁深處卻燃著兩粒幾乎不可見的金焰——那是“聖視”開啟的征兆，據說能洞見異端的靈魂。
“托馬，神聖的使命要我們完成。”
艾德瑪終于停下腳步，轉身。陽光從他背後涌來，將他的影子拉長，一直延伸到托馬的靴尖。那影子在泥地上扭曲，竟像一對展開的光翼。
“我們是主的忠實的信徒，必須完成這任務。”
他刻意用了“忠實”而非“忠誠”——在教團的密語里，前者意味著“即使被主親手拋棄，也要把火種帶進深淵”。
托馬深吸一口氣，握緊了藏在袖中的聖釘。那是一枚三寸長的銀錐，尖端刻有倒鉤，沾了聖油，據說能刺穿築基修士的護體罡氣。他想起出發前，紅衣主教將聖釘按在他掌心時說的話︰
“華夏人把飛劍煉得再鋒利，也斬不斷信仰的鎖鏈。”
“來了。”
托馬猛地抬頭，只見兩道劍光自雲端俯沖而下，拖出的尾焰在藍天下劃出兩道筆直的裂痕。劍光未至，山風已被劍壓逼成旋渦，卷起他們袍角獵獵作響。
艾德瑪嘴角勾起一個近乎愉悅的弧度。
“看，高傲到連隱匿身形都不屑。”
他緩緩抬起右手，五指張開，掌背浮現出淡金色的聖紋。
那是“第七重聖裁”的起手勢——傳說中能令天使降臨的禁術，代價是施術者的十年壽命。
“托馬，記下這一刻。”
他的聲音突然變得輕柔，像在哄睡一個嬰兒。
“當飛劍刺穿我心髒時，別眨眼——你會看見主的榮光從傷口里流出來。”
托馬瞪大眼，卻見艾德瑪竟主動向前踏出一步，銀白教袍被劍風鼓蕩成一面燃燒的旗幟。
“哈哈，一群華夏人，不應該來到這里。”
艾德瑪的笑聲滾過山谷，驚起一群黑鴉。
“這里是‘審判之地’，而你們——”
他指尖的聖紋驟然亮起，像一輪熾白的太陽在掌心誕生。
“——不過是提前抵達的罪人。”
兩百米，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正好夠我把山峰切成兩半。
腳尖一點，陰陽龍魚劍在空中旋出一道黑白色太極圓環，隨後“鏘”地彈回掌心，劍尖斜指地面，劍脊上的陰陽雙魚仿佛活過來般，一呼一吸間寒芒吞吐。
林楓葉的“陰陽龍魚劍”幾乎與我同時落地，劍氣在他腳邊犁出一道寸許深的冰痕。
對面十步，艾德瑪•馮•米勒仍保持那副神職者特有的、令人厭惡的從容。
晨風掀起他銀白教袍的下擺，露出內襯鎖子甲的冷光；胸口那枚三重十字像一柄倒懸的匕首，反射出的卻不是陽光，而是某種令人牙酸的蒼白。
“你們是來送死的，還是過來求和的？”
我聲音不高，卻帶著劍修一貫的鋒銳，震得兩側灌木簌簌落下殘雨。
艾德瑪笑了，那笑意像冰層上裂開的第一道縫，冷而脆。
“我受主的提示，”他用一種詠嘆調般的拉丁腔漢語開口，右手撫胸，指尖在十字架上輕輕一叩，
“來找一個叫湯逍遙，和一個叫林楓的華夏人。如果二位可以讓他們過來——”他微微欠身，銀發垂落遮住了眼楮，“我將非常感激。”
林楓與我交換了一個眼神。
“十字遠東軍？”我用只有我們兩人能听見的氣音問。
“不像。”林楓的拇指摩挲著劍鐔，“遠東軍的紋章是黑底血紅十字，他這個是白底金十字，倒像……教廷直屬的‘第七聖裁團’。”
“你們找他們什麼事？”林楓提高聲音。
艾德瑪直起腰，灰藍的眼楮里那兩粒金色焰光驟然熾亮。
“殺了他們。”他一字一頓，像在宣讀經文，“這樣主給我的任務就完成了。”
空氣突然變得很安靜。安靜到我能听見自己血液拍擊耳膜的聲音。
“哦？”我嗤笑，劍尖挑起一撮黑泥，泥里還裹著半片鷹潭國的殘甲，“原因呢？這里可是戰場——”我側過身，讓他看清身後︰山脊上，數百名華夏修士或踏劍、或御風，靈力交織成一片青金色的海潮，“——你想在他們眼皮底下找人？”
艾德瑪卻笑出了聲。那笑聲起初低沉，繼而高亢，像一把鈍鋸子在生鐵上來回拉扯。
“哈哈哈……”他張開雙臂，教袍被山風灌滿，整個人竟像一具被釘在十字架上的銀白風箏，“我們並沒有打算回去。”
話音未落，他身後四名黑袍信徒同時踏前一步。
“ 嗒”——
四柄火銃齊刷刷抬起，銃口鐫刻著細如發絲的聖紋，在日光下泛出暗紅，像四只剛剛甦醒的炎魔瞳孔。
艾德瑪的右手緩緩按在左胸，五指深深陷入教袍，仿佛要撕開自己的肋骨。
“要麼，”他聲音忽然輕柔，像情人在耳邊呢喃，“我殺了他們。”
下一瞬，他的指節爆出青筋，整片胸口竟浮現出一幅淡金色的聖痕——那是一只被利劍貫穿的羔羊，傷口處流淌的卻不是血，而是熾白的火。
“要麼——”
火舌舔上他的銀發，卻詭異地沒有點燃，反而在他周身凝成一層流動的光膜。
“——我去主的身邊，繼續伺候。”
山風卷著焦土與血腥味，在我們之間橫沖直撞，林楓咧嘴一笑，露出虎牙，黑色的陰陽龍魚劍在他掌心里打了個轉兒，劍鋒切出一聲清越的嘯鳴。
“喂，逍遙，”他偏頭沖我擠眼，聲音不大，卻剛好能讓對面五人听得清清楚楚，“要不干脆送他們去見主？早點完事兒，咱們還能趕回去喝熱豆漿、啃油條。”
我余光掃過艾德瑪身後那四支黑黝黝的火銃，銃口聖紋正由暗紅轉為熾白，像四條即將吐信的火蛇。更遠處，石灰岩山峰的陰影投在戰場，像一道隨時會闔上的巨閘。
“不可輕敵。”我低聲回應，同時抬起左手，示意林楓往後半步。劍修對危險的直覺在耳膜里敲鼓︰對方既然敢五個人闖陣，腳下必然踩著底牌。
“既然這樣，”我手腕一抖，陰陽龍魚劍橫于胸前，劍脊上的雙魚首尾相餃，黑與白的靈光像潮水起伏，“報上名來。我的劍下——不死無名之輩。”
艾德瑪聞言，竟垂眸低笑。那笑聲先是壓在喉嚨里，繼而破開，帶著聖歌詠嘆般的磁性。
“原來是你啊，”他抬眼，灰藍瞳仁里那兩粒金焰驟然暴漲，映得整張臉有種詭異的慈悲，“那就簡單多了。”
他右手撫胸，五指在十字架上輕輕一彈，銀袍無風自鼓，發出獵獵聖旗般的聲響。
“第七聖裁團——艾德瑪•馮•米勒。”
他每個音節都咬得極慢，像在舌尖滾過一圈聖油，才吐出來。
“別人……更喜歡稱我為——”
他微微側身，露出後頸處一枚烙進皮肉的倒十字疤痕，疤痕邊緣滲著細碎金光，如同活物。
“——艾德瑪教主。”
四字落地，空氣陡然一沉。
我瞬間感覺腳下土地的溫度被抽走，寒意順著踝骨往上爬。那是高階聖職者特有的“領域前奏”——以自身信仰為錨，強行改寫周遭規則。
林楓的笑容也收了幾分，提劍劍尖微垂，一縷寒霜順著劍身爬到他虎口。
“原來是大名鼎鼎的‘羔羊屠夫’。”他嘖了一聲，“三年前在萊茵河畔，一人血洗異端審判所，連嬰兒都沒放過——就是你？”
艾德瑪沒有否認，只是抬起左手，做了個輕柔的、邀請般的姿勢。
“主說︰‘我來，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動刀兵。’”
隨著他話音，四名黑袍信徒同時單膝跪地，火銃上揚，銃口聖紋“ ”地炸開四團白金色火球。火球並未射出，而是懸浮在銃口上方，凝成四枚拇指大小的光矢，箭羽由純粹的經文構成，字字燃燒。
我眯起眼，劍尖微顫，陰陽雙魚游弋速度陡增。
“林楓。”我側頭，聲音壓得極低，“我數三息，你左我右。先斬光矢，再剁持銃者——別讓他有機會開領域。”
林楓舔了舔干裂的唇，眼底青芒一閃。
“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