蓽苃暖寒心
深秋的百草鎮裹著層灰霧,青石板路上落滿霜打的梧桐葉。王寧立在百草堂雕花門前,望著斜對面孫記藥鋪檐下晃動的金字招牌,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袖中《本草匯言》泛黃的封皮。晨霧里飄來若有若無的藥香,本該是令人安心的氣息,此刻卻混著街角傳來的干嘔聲,像根刺扎進他心里。
\"王大夫!救命啊!\"
喊聲撕破薄霧,王寧轉身時,看見街角跌跌撞撞跑來個婦人。她鬢發散亂,懷里抱著個面色青紫的孩童,衣襟上還沾著嘔吐物。王寧三步並作兩步迎上去,觸到孩子滾燙的額頭時,瞳孔猛地收縮——孩子腕間浮著層詭異的青黑,正是寒邪入體的征兆。
\"從昨夜開始的,先是吐,後來發起高燒......\"婦人話未說完,又有幾個村民扶著腰踉蹌跑來。他們個個捂著肚子,冷汗浸透粗布衣裳,嘔吐物在石板路上結成霜花。王寧蹲下身,指尖按在其中一位老者的寸關尺上,脈象沉遲如墜寒潭,舌苔白膩得像覆了層霜。
藥鋪里頓時亂作一團。學徒們抱著陶罐來回奔忙,銅藥碾子碾動藥材的聲響此起彼伏。王寧抓著藥方的手微微發顫,方子里干姜、附子的用量已經加到極致,可病人服下湯藥後,癥狀卻絲毫不見緩解。他猛地掀開布簾沖進後堂,檀木書架上擺滿的醫典在燭火下泛著微光,目光掃過《雷公炮炙論》時,突然停住了。
\"蓽苃,味辛,性熱,主溫中下氣,破痰積,除髒腑中冷氣......\"王寧喃喃念出聲,泛黃紙頁上的字跡突然鮮活起來。他記得錢多多上個月曾說,從嶺南運來的蓽苃都存放在孫記藥鋪的地窖里。
暮色四合時,王寧站在孫記藥鋪鎏金匾額下。孫玉國正斜倚在紫檀木太師椅上,把玩著翡翠扳指,金絲眼鏡後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銀針。\"王大夫這是?\"他拖長語調,嘴角掛著似笑非笑的弧度,\"不巧得很,這批蓽苃剛被人包圓了。\"
\"孫老板開個價。\"王寧攥緊腰間的藥囊,指節泛白。
\"不是錢的事。\"孫玉國慢條斯理地起身,玄色長衫下擺掃過堆成小山的錢箱,\"實不相瞞,這批蓽苃要送去省城濟世堂。王大夫若是缺藥材......\"他突然湊近,壓低聲音,\"不如把百草堂的地契轉給我?\"
夜風卷著枯葉撲進藥鋪,王寧盯著孫玉國胸前晃動的和田玉貔貅,突然想起三年前父親臨終前的話。那時父親咳著血,枯瘦的手指死死攥著藥鋪鑰匙︰\"醫者仁心,莫讓銅臭污了藥香。\"此刻,孫玉國身後的賬本上,蓽苃的價格比往日翻了十倍。
回到百草堂時,王雪正在藥灶前守著藥罐。她扎著兩條烏木般的長辮,月白襦裙下擺沾著藥漬,見兄長進來,立刻跳起來︰\"哥,我打听到鎮外鷹嘴崖有野生蓽苃!張藥師說他年輕時見過!\"
王寧望著藥堂里蜷在草席上呻吟的病人,目光漸漸堅定。鷹嘴崖終年雲霧繚繞,崖壁生滿青苔,是出了名的險地。但此刻,藥香混著血腥味在鼻腔里翻涌,他听見自己說︰\"明日寅時,備齊繩索藥簍。\"
寅時三刻,啟明星還掛在天際。王寧背著裝滿雄黃的皮囊,腰間別著精巧的采藥刀;王雪扎緊褲腳,將藥鋤牢牢綁在背上;林婉兒一襲素白衣裙,卻在腰間纏著三丈長的軟鞭;張陽藥師拄著棗木拐杖,拐杖頂端瓖著的銅藥鈴叮當作響。四人在鎮口老槐樹下會合,月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像四柄出鞘的劍。
山路越走越陡,露水打濕的茅草在腳下打滑。林婉兒突然抬手示意眾人停下,軟鞭如靈蛇般卷住塊松動的山石。\"小心落石。\"她話音未落,頭頂傳來枯枝斷裂的脆響。王寧本能地將王雪拽到身後,采藥刀寒光一閃,劈斷了斜刺里飛來的枯木。
\"這山勢不對。\"張陽藥師摩挲著拐杖上的刻痕,\"往日采藥都走西側緩坡,今日這路......\"話沒說完,王雪突然指著前方驚呼︰\"看!藤蔓!\"
崖壁凹陷處,幾簇深褐色的藤蔓蜿蜒攀附在古柏上,橢圓形的葉片在晨霧中泛著油光,頂端垂落的穗狀花序結滿墨玉般的果實——正是蓽苃。王寧的呼吸陡然急促,正要上前,林婉兒突然攔住他︰\"等等!藤蔓周圍的泥土有翻動痕跡。\"
話音未落,腳下的地面突然塌陷。王寧只覺腳踝一緊,整個人墜入深坑。千鈞一發之際,腰間突然傳來拉力——是王雪甩出的藥鋤勾住了他的腰帶。林婉兒的軟鞭如閃電般纏住旁邊的古樹,三人合力將王寧拽出陷阱。坑底插滿削尖的竹刺,在晨光中泛著森冷的光。
\"是劉二狗的手段。\"王寧抹去額頭的血痕,目光如炬,\"孫玉國果然不會善罷甘休。\"他彎腰撿起半截麻繩,繩結處還沾著新鮮的草屑。張陽藥師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手背上青筋暴起——方才墜落時,他為護著王寧,腿部重重撞在石塊上。
晨霧漸漸散去,陽光穿透雲層。王雪望著崖壁上的蓽苃,咬著嘴唇說︰\"哥,我爬上去采。\"
\"胡鬧!\"王寧瞪她一眼,卻在觸及她倔強的眼神時軟了語氣。他解下腰間的酒葫蘆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液順著喉嚨燒進胃里,驅走了幾分寒意。\"你們守住退路,我上去。\"說著,將雄黃粉撒在四周,握緊采藥刀,一步步向崖壁攀去。
藤蔓在指尖微微發燙,王寧嗅到濃郁的辛香。他小心翼翼地剪下成熟的果穗,突然瞥見古柏樹干上刻著的奇怪符號——那是采藥人留下的警示標記,意味著此處曾有毒蛇盤踞。
\"小心!\"林婉兒的驚呼傳來時,王寧已經听見身後 的聲響。他猛地轉身,采藥刀寒光乍現,正劈在竹葉青毒蛇七寸處。毒蛇被斬斷的身軀還在扭動,蛇信吐出的瞬間,王寧聞到一絲異樣的腐臭味——蛇牙上竟涂著毒!
當王寧帶著沉甸甸的蓽苃回到地面時,張陽藥師已經疼得說不出話。王雪含著淚為他包扎傷口,林婉兒警惕地注視著四周。\"走,回鎮!\"王寧將蓽苃緊緊護在懷里,藥香混著血腥味,在晨風中凝成一團希望。
而此時的百草鎮,孫玉國正坐在藥鋪二樓,望著鷹嘴崖方向升起的白霧,嘴角勾起冷笑。他轉動著翡翠扳指,對身旁的劉二狗說︰\"告訴省城來的人,就說百草堂私采禁藥,壞了規矩......\"
暮色將百草堂的飛檐染成琥珀色時,藥碾聲戛然而止。王寧捧著剛碾好的蓽苃粉,指腹被辛香刺得發麻。藥灶上的砂鍋咕嘟作響,干姜、附子與蓽苃在沸水中翻滾,蒸騰的熱氣里浮動著救命的希望。
\"王大夫!快救救我兒!\"
撕心裂肺的哭喊撞開雕花木門,一位老漢背著昏迷的少年踉蹌而入。少年唇色青紫,喉間發出拉風箱般的喘息,手腕上的青黑紋路已蔓延至肘間。王寧瞳孔驟縮——寒癥竟在一日內惡化至此。他抓起藥碗,將熬好的湯藥灌進少年口中,目光死死盯著對方起伏的胸口。
\"哥,這藥......\"王雪攥著藥杵的手微微發抖。藥香中混著股若有若無的腥氣,她瞥見張陽藥師蒼白的臉色,突然想起白天那涂了毒的竹葉青。
深夜的藥鋪寂靜如墳。王寧守在病患榻前,燭火將他的影子投在斑駁的磚牆上,忽明忽暗。懷中的《本草匯言》被翻得嘩嘩作響,泛黃紙頁間,關于蓽苃的記載旁,不知何時多了行朱砂批注︰\"若遇陰毒,需佐以......\"字跡潦草得幾乎難以辨認。
\"咚!咚!咚!\"
三更鼓聲驚破夜色。王寧掀開布簾的瞬間,冷風卷著雪粒撲進藥鋪。街角火把通明,十幾個官差舉著水火棍將百草堂圍得水泄不通。為首的捕頭晃了晃手中的公文,銅面甲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有人舉報百草堂私采禁藥,戕害百姓!王寧,跟我們走一趟!\"
藥鋪里頓時炸開鍋。病人們掙扎著起身阻攔,王雪抄起藥鋤擋在兄長身前,林婉兒的軟鞭\"唰\"地甩出破空聲。王寧按住妹妹顫抖的肩膀,目光掃過捕頭腰間的令牌——那上面刻著省城濟世堂的徽記。
\"且慢。\"他從藥櫃深處取出個青瓷瓶,倒出幾粒褐色藥丸,\"這是用今日采的蓽苃制成的溫脾丹,諸位若不信,我願當場試藥。\"話音未落,懷中的《本草匯言》突然掉落在地,一張泛黃的信箋飄了出來。
捕頭狐疑地撿起信箋,借著燈籠端詳片刻,臉色驟變。王寧瞥見信箋上父親的筆跡,心髒猛地一縮——那是三年前父親寫給省城名醫的推薦信,落款處還蓋著濟世堂的舊印。
\"誤會,都是誤會!\"捕頭慌忙收起信箋,額頭沁出細汗,\"方才有人假傳命令......\"他話未說完,街角突然傳來馬嘶聲。三匹快馬踏碎積雪疾馳而來,為首之人掀開狐裘斗篷,露出孫玉國得意的笑臉。
\"王大夫好手段啊!\"孫玉國踩著官差的肩膀下馬,金絲眼鏡後的目光像毒蛇吐信,\"私采禁藥的罪名按不下去,就拿陳年舊信糊弄人?\"他抬手示意隨從,木箱落地聲震得青磚發顫,\"不過沒關系,我這兒有更有意思的東西。\"
木箱打開的瞬間,腐臭味撲面而來。十幾株發黑的蓽苃橫陳其中,果實干癟,葉片上布滿黑斑。孫玉國用象牙鑷子夾起一株,對著燈籠晃了晃︰\"看看,這就是王大夫從鷹嘴崖采的"救命藥"。據我所知,正常蓽苃遇火即燃,而這些......\"他將藥材扔進火盆,火苗只是輕輕顫了顫,便重新歸于平靜。
藥鋪里響起倒抽冷氣聲。病人們驚恐地後退,王雪攥著藥鋤的手開始發抖。王寧卻突然笑了,笑聲驚飛了屋檐下的寒鴉。他彎腰從藥櫃底層取出個錫盒,里面整整齊齊碼著白天采的蓽苃︰\"孫老板怕是忘了,真正的蓽苃不僅易燃,更有個特性——\"他抓起一把藥材撒向燭火,剎那間,火焰騰起丈高,辛香直沖屋頂。
孫玉國的臉色比雪還白。他盯著跳動的火焰,突然尖聲叫道︰\"這不可能!劉二狗明明......\"話到嘴邊猛地剎住,可太遲了。王寧的眼神瞬間冰冷︰\"原來陷阱和毒蛇,都是孫老板的"杰作"。\"
就在氣氛劍拔弩張時,後院突然傳來瓷器碎裂聲。王寧心頭一緊,沖進後堂的瞬間,看見張陽藥師倒在藥櫃旁,嘴角溢出黑血。藥罐翻倒在地,湯藥里沉著半片竹葉青的毒牙。
\"張叔!\"王雪撲過去時,張陽藥師已經說不出話。他顫抖著指向藥櫃頂層,那里放著個刻著\"雷公炮制\"的檀木盒。王寧打開盒子,里面躺著本殘破的《雷公炮炙論》抄本,泛黃紙頁間夾著片干枯的艾葉——正是白天在鷹嘴崖古柏上見過的警示標記。
\"他...他們調換了藥材......\"張陽藥師氣若游絲,\"孫玉國...勾結山匪......\"話音未落,便永遠閉上了眼楮。王雪的哭喊撕裂夜空,王寧攥著抄本的手青筋暴起。燭火搖曳中,他突然注意到抄本扉頁上的暗紋——那分明是濟世堂失傳多年的防偽標記。
此刻的孫玉國卻在冷笑。他整了整貂皮大氅,從袖中掏出份契約︰\"王寧,我敬你是條漢子,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只要你把百草堂賣給我,張老頭的死,我可以既往不咎。\"
回答他的,是王寧突然擲來的藥碾。青銅藥碾擦著孫玉國耳畔飛過,砸在青磚上迸出火星。王寧從懷中掏出白天采的蓽苃,在眾人注視下放入口中嚼碎。辛辣的汁液灼燒著喉嚨,他卻笑得暢快︰\"孫玉國,你以為用假藥就能栽贓?知道蓽苃為什麼能治寒癥嗎?\"他抓起把藥材撒向空中,\"因為它性熱如火,能驅散髒腑里的千年寒冰!\"
話音未落,街角突然傳來馬蹄聲。一隊騎著高頭大馬的人闖入視線,為首老者鶴發童顏,懷中抱著個描金藥箱。孫玉國臉色驟變,他認出那是濟世堂現任堂主——本該在千里之外的雲游醫仙。
\"孫老板,別來無恙啊。\"老者跳下馬來,目光掃過地上的假藥,\"三年前你勾結山匪劫走濟世堂的蓽苃,如今又想故技重施?\"他展開手中的卷宗,\"這是劉二狗的口供,還有你派人給省城送的密信。\"
孫玉國踉蹌後退,撞翻了裝滿假藥的木箱。王寧望著老者腰間的玉佩,突然想起父親臨終前攥著的半塊玉玨——此刻,兩塊玉佩在月光下嚴絲合縫。
\"王大夫,令尊當年救過我的命。\"老者將玉佩鄭重交還給王寧,\"這百草堂,本該就是你們王家的產業。\"他轉向孫玉國,眼神如刀,\"至于你,勾結山匪、戕害醫者、售賣假藥,三條大罪,夠你在大牢里好好反省了。\"
官差上前押走孫玉國時,王寧跪在張陽藥師遺體前,重重磕了三個響頭。藥鋪外,雪不知何時停了,第一縷晨曦刺破雲層。他起身走向藥灶,將真正的蓽苃倒入鍋中,辛辣的藥香混著朝霞,漸漸彌漫整個百草鎮。
而此時的孫記藥鋪,匾額被風雪吹落在地。\"濟世\"二字在泥濘中若隱若現,仿佛在訴說著醫者該有的本心。王寧望著重新熱鬧起來的藥鋪,終于明白了父親那句話的深意——醫者仁心,從來不是空話,而是要用一生去守護的承諾。
晨霧未散,百草堂的銅鈴已叮咚作響。王寧將最後一帖溫脾丹遞給老者,瞥見藥櫃上張陽藥師的遺像,香爐里三炷香正騰起裊裊青煙。昨夜濟世堂老者臨走時留下的半卷《雷公炮制秘錄》在案頭攤開,泛黃紙頁上的朱砂批注在晨光中泛著神秘的光澤。
\"哥,錢老板來了!\"王雪的喊聲驚破沉靜。藥材商人錢多多撩開棉簾,狐皮大氅上還沾著晨霜,身後伙計抬著的樟木箱壓得扁擔吱呀作響。\"王家小哥好手段!\"錢多多摘下貂絨手套,露出被算盤磨出老繭的手,\"省城都傳遍了,說百草堂用野生長在毒瘴里的蓽苃救人!\"
王寧打開木箱,深褐色的蓽苃果穗飽滿緊實,卻在嗅到藥香時微微皺眉。他拈起一穗對著陽光細看,果柄處隱約泛著不正常的青斑︰\"錢老板,這批貨......\"
\"哎呀!\"錢多多搶過話頭,肥厚的手掌在胸前連拍,\"您還信不過我?這可是從南洋商船直接運過來的頭茬貨!\"他突然壓低聲音,\"不瞞您說,孫玉國那老東西倒台後,省城藥行都盯著百草堂呢,這批貨我可是......\"
話音未落,藥鋪外突然傳來重物墜地聲。王寧沖出門,看見街角躺著個面黃肌瘦的漢子,身旁滾落的陶碗里,黑褐色藥湯正冒著詭異的綠泡。\"救...救命......\"漢子抓住王寧的衣擺,瞳孔里浮著層灰翳,\"喝了孫記藥鋪剩下的藥......\"
錢多多的臉色瞬間煞白,轉身就要溜走。林婉兒的軟鞭如靈蛇般纏住他的腳踝︰\"錢老板這麼著急,莫不是心里有鬼?\"王寧蹲下身,指尖按在漢子腕間,脈象虛浮如游絲,舌苔上布滿黑苔——分明是中了慢性砒霜之毒。
\"搜他的貨!\"
樟木箱被掀開的剎那,腐臭味混著刺鼻的硫磺味撲面而來。所謂的\"南洋蓽苃\"下,竟藏著十幾包用桐油紙包裹的砒霜。錢多多癱坐在地,冷汗浸透狐裘︰\"我...我也是被逼的!省城有人放話,說要是不往藥材里摻毒,就斷了我的生路......\"
王寧捏起一小撮砒霜,突然想起《雷公炮制秘錄》里的一段話︰\"以毒攻毒,需火煉七七四十九日......\"他望向藥鋪後院堆積的青磚,目光漸漸灼熱︰\"把這些砒霜搬進窯爐,按古法煉制。\"
\"哥!你瘋了?\"王雪拽住他的衣袖,\"砒霜見火成砒霜毒氣,踫都不能踫,還煉制?\"
王寧從懷中掏出半卷秘錄,手指點在泛黃紙頁上︰\"雷公雲,砒霜經九蒸九曬,去其毒而留其性,可作引藥入腎經。張藥師留下的抄本里,也有類似記載。\"他望向天邊翻滾的烏雲,\"這場寒癥來得蹊蹺,普通蓽苃只能治標,要治本,或許得......\"
夜幕降臨時,百草堂後院的窯爐已燒得通紅。王寧戴著浸過水的厚棉巾,將砒霜分次倒入坩堝。藍紫色的火焰竄起時,刺鼻的毒氣直沖天際,林婉兒揮動軟鞭,將毒氣引向風口。王雪守在一旁,淚水被毒煙燻得直流,卻死死攥著水瓢不肯離開。
\"加炭!\"
隨著王寧一聲令下,窯爐里的溫度驟然升高。坩堝中的砒霜漸漸融化,化作透明的液體。突然,窯爐發出刺耳的爆裂聲,滾燙的碎石飛濺而出。王寧本能地撲向坩堝,手臂被碎石劃出深長的血痕,卻死死護住里面的藥液。
\"哥!\"王雪哭喊著沖上前。王寧抹去額頭的血,盯著坩堝里漸漸凝結的白色晶體,突然笑了︰\"成了!這就是雷公所說的"九轉砒霜"!\"他小心翼翼地將晶體研成粉末,混著研磨好的蓽苃,制成一顆顆暗紅色的藥丸。
就在此時,藥鋪外突然傳來震天的哭喊聲。十幾個村民抬著擔架涌來,擔架上的人渾身青紫,瞳孔渙散——寒癥竟再次爆發,且比上次更加凶猛。王寧抓起藥丸,掰開傷者的嘴強行灌下。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盯著傷者起伏的胸口。
\"咳咳......\"
片刻後,傷者突然劇烈咳嗽,吐出一大灘黑紫色的痰涎。他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紅潤,手腕上的青黑紋路漸漸消退。人群中爆發出歡呼,王寧卻盯著吐出的痰涎,臉色凝重——痰中竟夾雜著細小的白色蟲卵。
\"是蠱毒!\"林婉兒突然開口,她蹲下身仔細查看,\"這些蟲卵遇寒則 dorant,遇熱則甦醒。有人故意在藥材里下蠱,引發寒癥!\"
王寧的目光轉向昏迷的錢多多,突然想起他方才說的\"省城有人\"。他抓起藥鋤,在藥鋪後院的藥畦里刨開凍土。當挖到第三壟時,藥鋤踫到硬物——竟是個沾滿朱砂的陶罐,里面密密麻麻爬滿白色的蠱蟲。
\"這是湘西的"寒瘴蠱"。\"王寧捏碎陶罐,看著蠱蟲在火焰中扭曲掙扎,\"孫玉國背後的人,怕是想徹底毀掉百草堂。\"他望向藥櫃上張陽藥師的遺像,\"張叔拼死留下的秘錄,或許就是為了今天。\"
子夜時分,窯爐再次點燃。王寧將最後的蓽苃與煉制好的砒霜粉末混合,加入從鷹嘴崖采回的野生艾草。火焰舔舐著坩堝,藥香與毒煙在空中糾纏,漸漸凝成一縷金色的煙霧。當第一縷晨光刺破雲層時,他取出煉制好的丹藥——每顆丹藥表面都流轉著細密的紋路,宛如初生的葉脈。
而此時的省城濟世堂,一位身著玄色長袍的老者望著南方,手中的玉玨突然出現裂痕。他冷哼一聲,將半塊玉玨扔進火盆︰\"王家小兒,倒真是塊難啃的骨頭。不過......\"他望向牆上懸掛的《百蠱圖》,嘴角勾起陰森的笑,\"這才剛開始。\"
百草堂內,王寧將丹藥分發給村民。藥香混著朝陽,飄向鎮外的青山。他知道,這場與毒藥和蠱蟲的較量遠未結束,但只要藥香還在,醫者的信念就不會熄滅。窯爐中未燃盡的灰燼在風中輕揚,仿佛在訴說著︰真正的藥魂,從來都是在烈火與危機中淬煉而生。
梅雨時節的百草鎮籠罩在濕漉漉的霧氣里,青石板路沁出細密的水珠。王寧握著銅戥子稱量蓽苃,指尖觸到藥材時微微發顫——這批新到的貨雖表面無異,但辛香中隱隱夾雜著一絲腐葉氣息。藥鋪門口突然傳來孩童的啼哭,他抬頭望去,只見三個面色灰敗的孩子被家長抱在懷中,脖頸處蜿蜒的青筋像極了寒瘴蠱發作的前兆。
\"王大夫!求求您救救我的娃!\"婦人跪坐在門檻上,發髻凌亂,\"今早吃了藥鋪的驅寒湯,孩子就開始抽搐......\"
王寧扯開孩子衣領,看到心口處浮現出蛛網般的紫紋,瞳孔猛地收縮。他沖進後堂翻出《百蠱圖鑒》,泛黃的紙頁間夾著張字條,是張陽藥師的筆跡︰\"寒瘴蠱遇水則活,解鈴還須......\"字跡戛然而止,被水漬暈染得模糊不清。藥罐里熬煮的蓽苃湯藥咕嘟作響,升騰的熱氣卻驅不散空氣中的寒意。
雨勢突然轉急,檐角的銅鈴被風吹得亂響。林婉兒渾身濕透地撞開木門,軟鞭上還滴著泥水︰\"鎮外破廟有古怪!十幾個流民突然暴斃,尸體上布滿蠱蟲啃噬的痕跡。\"她攤開掌心,一只通體瑩白的蠱蟲正在掙扎,正是寒瘴蠱的成蟲形態。
王寧抓起油紙傘沖進雨幕,泥漿濺滿月白長衫。破廟內彌漫著令人作嘔的腐臭,流民的尸體橫七豎八倒在神龕前,每個人嘴里都鑽出細小的蠱蟲。他蹲下身掰開死者的嘴,發現舌根處烙著奇怪的符號——是省城某個地下商會的印記。
\"這些人是被故意引到此處。\"王寧用銀針探入尸體的傷口,針尖瞬間發黑,\"蠱蟲先掏空內髒,再鑽入活人身體。有人想把瘟疫擴散到百草鎮。\"話音未落,廟外突然傳來馬蹄聲,十幾匹快馬踏碎積水疾馳而來,為首之人披著黑色油布斗篷,懷中抱著個檀木匣子。
\"王大夫好雅興,下雨天還來賞尸?\"斗篷下傳來陰惻惻的笑聲,那人掀開兜帽,露出半邊覆著蛇鱗紋路的臉,\"自我介紹一下,省城"萬蠱堂"堂主,你那位濟世堂的朋友,可沒少在背後說你壞話。\"
林婉兒的軟鞭閃電般襲向對方咽喉,卻在觸及那人衣袖時突然僵住——鞭梢纏上的竟是條活生生的赤尾蜈蚣。萬蠱堂堂主大笑著打開檀木匣,數百只蠱蟲如黑雲般涌出,其中赫然有一只通體血紅的蠱王,額間瓖嵌著半塊玉玨。
\"認得這玉玨吧?\"萬蠱堂堂主捏住蠱王,指甲深深掐進它的背殼,\"當年孫玉國不過是枚棋子,真正要滅你百草堂的,是......\"話未說完,王寧突然甩出手中的藥鋤,鋤刃上裹著浸透雄黃的布條。蠱蟲群發出刺耳的尖叫,血紅蠱王卻逆流而上,張開獠牙咬向王寧面門。
千鈞一發之際,王雪從廟外擲來陶罐,里面裝的正是上次煉制的九轉砒霜。蠱王觸到白色粉末,瞬間化作一攤血水。萬蠱堂堂主臉色驟變,從懷中掏出個銅鈴用力搖晃。地面突然裂開縫隙,無數食尸蠱破土而出,將眾人圍在中央。
\"跑!往藥田方向!\"王寧抓起妹妹的手沖進雨幕。身後傳來蠱蟲啃噬磚石的聲響,越來越近。轉過山道時,他突然頓住腳步——整片藥田的蓽苃藤蔓都在瘋狂扭曲,葉片上爬滿蠱蟲,根睫處滲出黑色汁液。
\"這些蠱蟲在吞噬藥材的藥性!\"王寧扯下衣襟裹住口鼻,\"錢多多上次運來的毒砒霜,恐怕就是為了給蠱蟲鋪路!\"他望向遠處若隱若現的百草堂,突然想起張陽藥師遺留下的《雷公炮制秘錄》中關于\"以毒制毒\"的記載。
\"婉兒,你帶王雪回鎮里,通知所有人緊閉門窗!\"王寧握緊采藥刀,\"我去窯爐煉制解藥。\"林婉兒還欲爭辯,卻被他堅定的眼神止住。暴雨沖刷著他的後背,他逆著蠱蟲潮奔向藥鋪,衣擺上的藥香與蠱蟲的腥臭味激烈踫撞。
窯爐再次點燃,火苗舔舐著坩堝。王寧將剩余的蓽苃、九轉砒霜,以及從藥田搶救出的幾株艾草投入其中。蠱蟲的嘶鳴聲越來越近,震得窗欞嗡嗡作響。他咬開手指,將鮮血滴入藥液——古籍記載,醫者心血可引百毒歸位。
\"噗!\"
坩堝突然炸開,滾燙的藥液濺在手臂上,灼出猙獰的傷痕。王寧卻大笑起來,因為他看到沸騰的藥液中,緩緩浮現出一朵金色的藥花。當第一只蠱蟲撞破窗戶時,他將煉制好的藥粉撒向空中,金色藥霧所到之處,蠱蟲紛紛化作齏粉。
萬蠱堂堂主站在雨幕中,看著精心培育的蠱蟲全軍覆沒,眼中閃過瘋狂的殺意。他扯開衣襟,露出胸口密密麻麻的蠱蟲紋身︰\"王家小兒,你以為破了蠱蟲就能高枕無憂?\"他突然將蠱王殘體塞進嘴里,渾身青筋暴起,\"真正的殺招,是......\"
話音未落,一支利箭穿透他的咽喉。王寧轉頭望去,濟世堂老者騎著快馬踏水而來,手中長弓還在震顫︰\"三年前,他勾結山匪劫走我的蓽苃,就是為了培育寒瘴蠱。今日,也算給張藥師和令尊一個交代。\"
雨漸漸停了,天邊出現彩虹。王寧望著滿地狼藉的藥田,彎腰拾起一株幸存的蓽苃。藤蔓上的水珠滾落,在陽光下折射出七彩光芒。他知道,這不過是中醫藥道上的一場試煉,前方或許還有更凶險的陰謀,但只要藥香不滅,醫者的信念就會如同這頑強生長的蓽苃,永遠向著光明攀爬。
而在省城某個陰暗的角落,一雙布滿蛇鱗的手捏碎了半塊玉玨︰\"萬蠱堂不過是棄子,真正的好戲,才剛剛開始......\"窗外的雷聲轟鳴,驚飛了屋檐下的寒鴉。
深秋的霜霧裹著藥香漫過百草鎮,王寧立在新修繕的藥鋪前,望著屋檐下新懸的“濟世仁心”匾額。匾上金漆未干,卻已被來往百姓的目光焐得發燙。自萬蠱堂之亂後,鎮民自發捐錢修繕藥鋪,破損的藥田也重新種上了從嶺南運來的蓽苃幼苗。
“王大夫!城西李阿婆又犯心口疼了!”
喊聲驚飛了藥圃里啄食草籽的麻雀。王寧抓起藥箱正要出門,卻見街角轉出個熟悉的身影——錢多多佝僂著背,懷里抱著個油紙包,狐皮大氅早已換成粗布短打,腳上的皂靴也磨出了破洞。
“王大夫,我……”錢多多喉結滾動,將油紙包遞上前,“這是我從南洋商船扣下的真蓽苃,還有份名冊……”他抹了把臉上的汗,“上面記著和萬蠱堂勾結的藥商,省城地下商會的那個印記,我見過……”
王寧打開油紙包,辛香撲鼻而來的瞬間,指尖觸到包底硬物。撥開層層蓽苃果穗,露出半塊刻著螭紋的玉玨——與萬蠱堂堂主那只蠱王額間的碎片紋路契合。錢多多慌忙後退半步︰“這是在南洋商人的暗格里找到的,我發誓沒動過別的心思!”
暮色四合時,王寧將兩塊玉玨拼在一起,書房的燭火突然爆了個燈花。玉玨中央浮現出極小的篆字“幽冥司”,正是傳說中操控地下黑市的神秘組織印記。他翻開張陽藥師的《雷公炮制秘錄》殘卷,在某頁夾著的干枯艾草里,發現了行淡得幾乎看不見的字跡︰“幽冥司欲奪千年蓽苃王,其根……”
“哥!不好了!”王雪撞開房門,鬢角沾著草屑,“鷹嘴崖的蓽苃全枯死了!藤蔓上爬滿黑蟲,和之前的蠱蟲長得好像!”
王寧抓起藥鋤沖出門,夜色中的鷹嘴崖像頭蟄伏的巨獸。崖壁上,曾經繁茂的蓽苃藤蔓枯萎如墨,葉片上密密麻麻的黑蟲正啃食根睫。他蹲下身,發現泥土里埋著半截腐朽的檀木牌,上面刻著“幽冥司•癸”字樣。
“這些不是蠱蟲,是噬藥玄蟻。”林婉兒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軟鞭卷來只黑蟲,“專門啃食百年以上的藥材靈根。有人想毀了所有蓽苃,斷了我們的生路。”她突然扯開王寧衣袖,看著他手臂上被蠱蟲灼傷留下的疤痕,“你還記得萬蠱堂堂主說的‘真正的殺招’嗎?”
話音未落,崖頂傳來鎖鏈拖動的聲響。數十個蒙著黑巾的人從峭壁垂降,手中的青銅鏟閃著幽光。為首之人掀開斗篷,露出半邊覆著蛇鱗的臉——本該死去的萬蠱堂堂主,胸口纏著密密麻麻的蠱蟲紋身,正咧著滲血的嘴角獰笑︰“王大夫,找得好辛苦啊!”
“你明明已經……”王寧的采藥刀出鞘。
“幽冥司的‘借尸還魂蠱’,了解一下?”萬蠱堂堂主拍了拍胸口,一只血紅蠱蟲從他嘴里鑽出,額間玉玨碎片閃爍,“三年前,我們劫走濟世堂的蓽苃,就是為了培育能控制人心的蠱王。孫玉國、錢多多,不過是被蠱蟲操控的傀儡罷了。”
林婉兒的軟鞭突然纏住王寧手腕向後拽,千鈞一發之際,一支淬毒弩箭擦著王寧耳垂飛過,釘入身後古柏。萬蠱堂堂主大手一揮,黑巾人如潮水般涌來,手中青銅鏟上刻滿古怪符文,所到之處,殘存的蓽苃藤蔓瞬間化為灰燼。
“護住藥根!”王寧沖向崖壁凹陷處——那里埋著株千年蓽苃王,正是張陽藥師生前反復提及的“藥魂之鑰”。黑蟲群順著青銅鏟的符文匯聚成蠱蟲陣,將他與同伴分隔開來。王寧摸到懷中的兩塊玉玨,突然想起《雷公炮制秘錄》里的話︰“以陽火,融陰毒。”
“婉兒!引雷!”他將玉玨嵌入千年蓽苃王的根睫,掏出懷中的九轉砒霜撒向空中。林婉兒會意,軟鞭猛地抽向雲層。剎那間,一道驚雷劈在玉玨上,金色的藥光與紫色的蠱毒在空中激烈踫撞。萬蠱堂堂主發出非人的嘶吼,胸口的蠱蟲陣開始崩解。
“不可能!千年蓽苃王的靈根明明……”黑巾人的驚呼聲被藥光吞沒。王寧看著手中的玉玨漸漸發燙,突然明白張陽藥師留下的線索——所謂“靈根”,並非藥材的根睫,而是醫者守護生命的信念。
當最後一只噬藥玄蟻化為齏粉,萬蠱堂堂主踉蹌倒地,胸口的蠱蟲紋身盡數剝落。他至死都瞪大眼楮,望著王寧手中重新煥發生機的千年蓽苃王——藤蔓上結滿晶瑩剔透的果穗,在月光下宛如綴滿星辰。
三個月後,百草堂門前擺滿了百姓送來的錦旗。王寧將錢多多交來的名冊遞給濟世堂老者時,發現名冊最後一頁畫著朵金色藥花,與他煉制九轉砒霜時出現的異象如出一轍。老者撫須長嘆︰“當年令尊與張藥師,就是在追查幽冥司時……”
深夜,王寧獨坐書房,翻開新寫的《百草醫案》。扉頁夾著片從千年蓽苃王上摘下的葉片,泛著溫潤的光澤。窗外,新種的蓽苃藤蔓在月光下舒展,藥香混著霜露,飄向遠方。他知道,幽冥司的陰謀雖暫告段落,但醫者與黑暗的較量永不會停止。
晨光初現時,王雪背著藥簍準備上山采藥。她回頭望向藥鋪,只見兄長正將新采的蓽苃掛在檐下晾曬,陽光穿過果穗,在青磚地上投下細碎的光影。這光影,像極了父親在世時,教他們辨認藥材的那個清晨。
而在省城最陰暗的角落里,一塊刻著“幽冥司•壬”的玉牌被緩緩拿起。黑影摩挲著牌上的螭紋,冷笑道︰“王家小兒,我們很快會再見的……”窗外,烏雲遮住了最後一絲月光,但遠處百草鎮的藥香,依然固執地穿透陰霾,飄向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