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立一旁的陸軍元帥戈利岑公爵,臉色同樣難看。他沉默片刻,聲音干澀︰
“陛下…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從入冬開始,明帝國的軍隊…似乎總是在最後關頭收手,他們像…像在戲耍我們。”
“戲耍?”費奧多爾三世猛地轉身,死死盯住戈利岑,眼神如同受傷的野獸,“用我忠勇將士的血肉來戲耍?!”
“臣不敢!”戈利岑慌忙低頭,“臣只是…只是覺得奇怪。以明軍展現出的火力和紀律,他們完全有能力發動更大規模的反擊,甚至…威脅我們的核心大營。
但是,他們完全沒有行動,他們只是固守,然後…精準地屠殺我們每一次進攻的部隊,如同…如同在完成某種…計數。”
“計數?”費奧多爾咀嚼著這個詞,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瞬間蓋過了熊熊怒火。他再次舉起望遠鏡,越過那片血腥的屠場,望向對岸那片森嚴、沉默、如同磐石般不可撼動的明軍大營。
那面高高飄揚的日月龍旗下,那位神秘而強大的東方皇帝的身影,仿佛隔著寬闊的冰河,向他投來一道冰冷、洞悉一切的目光。
一個可怕的念頭,如同毒蛇般鑽入費奧多爾混亂的腦海︰
這場持續半年的血腥消耗,這場看似他傾盡國力的瘋狂反撲…會不會從一開始,就是對方設計好的棋局?
而他和他龐大的軍隊,不過是棋盤上任人擺布、被不斷收割的棋子?
各處戰場的慘敗,如同一盆盆混雜著冰碴的血水,狠狠澆滅了羅剎軍中最後一絲狂熱的余燼。
巨大的傷亡數字和明軍那令人絕望的、帶著詭異“克制”的屠殺方式,像瘟疫一樣在軍營中蔓延開來的,是深入骨髓的恐懼、絕望和無法理解的困惑。
沙皇費奧多爾三世將自己關在御帳里整整兩天。案頭堆滿了來自前線的傷亡報告、催要糧秣補給的急件,以及更讓他心驚肉跳的——來自莫斯科和帝國腹地的密報。
財政大臣的密奏字字泣血︰國庫徹底空虛!為支撐這場戰爭,不僅預征了未來五年的賦稅,連沙皇私庫的金銀器皿、皇後的珠寶都被熔鑄充作軍費
武器彈藥、軍裝、火藥、藥品、糧食的儲備已近枯竭,通往烏拉爾前線的漫長補給線在嚴寒和游擊隊、哥薩克流匪襲擾下,早已脆弱不堪,十車糧食運抵前線能剩五六車已是萬幸。
秘密警察頭目的報告則描繪了一幅更恐怖的圖景︰諾夫哥羅德爆發了面包暴動,憤怒的市民沖擊了總督府;伏爾加河流域幾個大莊園,農奴殺死了監工和領主,宣布“自由”。
更令人不安的是,一向被視為帝國支柱的射擊軍內部也怨聲載道,幾個主要軍團因欠餉和惡劣的生存條件,已出現不穩跡象,密探截獲了煽動性的傳單,矛頭直指沙皇的“遠東冒險”…
“遠東…遠東…”費奧多爾三世喃喃自語,布滿血絲的眼楮死死盯著地圖上那片廣袤、寒冷、標注著“西伯利亞”的空白之地。
尼布楚丟了,雅克薩丟了,鄂木斯克丟了,海參崴也丟了…明軍如同不可阻擋的洪流,將這些花費了數十年、無數生命和財富建立的據點一一拔除。
然而,一個被刻意忽略的細節,此刻在他腦中驟然清晰起來——明軍在奪回這些據點後,並未像最初那樣對潰散的羅剎軍民進行無情的追擊和滅絕!他們更像是…驅趕!
將殘余的羅剎勢力,像驅趕羊群一樣,沿著勒拿河、葉尼塞河…一路向西驅趕!將他們從寒冷的遠東,趕回相對溫暖的平原,甚至…趕向烏拉爾山以西!
“全力向西看…” 費奧多爾三世猛地想起朱慈炯那封充滿羞辱與威脅的“會獵”國書中的只言片語。
當時只覺是狂妄的挑釁,如今細品,卻如一道驚雷劈開迷霧!
“來人!立刻召集戈利岑、舍列梅捷夫、還有…大牧首的代表!快!”沙皇的聲音嘶啞而急迫,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亢奮。
秘密會議在壓抑和震驚中進行。將領們帶來了前線詳細的作戰記錄和斥候情報分析。
當所有信息被攤開、拼接、反復審視後,一個令人毛骨悚然卻又豁然開朗的結論浮出水面︰
大明帝國的戰略意圖,根本就不是徹底滅亡羅剎!那位烈武皇帝,像最高明的馴獸師,用最慘烈的流血和最冰冷的克制,耗費半年時間,只為傳遞一個信息——
東方,是龍之禁臠,觸之必死!而留給羅剎的生路,或者說,那位皇帝“恩賜”的方向,是西方!溫暖的、富庶的、同樣強敵環伺的…歐洲!
“他…他是要把我們變成他插在歐洲腹地的一把刀?!”戈利岑元帥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
“是交易。”年邁而狡猾的權臣舍列梅捷夫公爵,渾濁的眼中閃爍著精光︰
“用遠東那片凍死狗的荒原,換我們羅剎舉國之力西向,去替他攪亂歐洲,牽制波蘭人、瑞典人、土耳其人…甚至…日耳曼人?”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陛下,恕臣直言,比起在遠東毫無希望地與明國這頭巨龍死磕,去西方…未必不是羅剎的出路!”
“黑海的出海口,波羅的海南岸的良港,烏克蘭的沃土,富庶的歐洲…哪一個不比西伯利亞的雪原和森林珍貴百倍?”
大牧首的代表則從神權角度給予了微妙的背書︰“上帝或許…真的在東方關閉了一扇小小的窗,卻在西方為我們打開了一扇大門。”
“為了神聖羅斯的生存與未來,暫時的…策略性妥協,並非不可接受。”
帳內陷入死一般的沉默,屈辱感如同毒液噬咬著每個人的心。向東方低頭,接受近乎城下之盟的“指引”?這簡直是將羅剎帝國數百年的驕傲踩在腳下!
然而,環顧帳內,將領們疲憊而麻木的臉上,寫著對無休止送死的絕望;想到國內即將爆發的火山,權臣們眼中充滿了對權力傾覆的恐懼;大牧首代表的沉默,更代表了東正教會對現實困境的無奈認可。
冰冷的現實,比烏拉爾的寒風更能冷卻熱血。生存,還是帶著整個帝國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費奧多爾三世頹然坐倒在瓖著金邊的熊皮座椅上,仿佛瞬間被抽干了所有力氣。
他閉上眼楮,眼前閃過卡馬河口那片被鮮血浸透的凍土,閃過莫斯科街頭可能燃起的暴亂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