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將盛府老宅的青磚黛瓦染得一片暖紅。
隨著鬧事的孫志高,被顧廷燁這新來的酉陽縣尉抓回縣衙,盛家的婚禮漸漸落幕。
孫婆子哭天搶地讓盛家人幫忙出幾百貫銀子疏通自己兒子出來。
之前百試百靈的招數,如今回應她的只有盛家人冷漠的眼神。
眼看訛不到錢,孫婆子將媳婦丟在娘家自己跑了。
婚宴的喧囂漸漸散去,賓客散盡的庭院里,只剩下幾個心腹僕婦在收拾殘席,杯盤踫撞的輕響里,透著一股壓抑的沉悶。
長房老太太端坐在上首的梨花木椅上,枯瘦的手指緊緊攥著膝上的錦墊,指節泛白。
她抬眼看向垂首立在一旁的木蘭,那孩子一身簇新的衣裳還沒換下,鬢邊的珠花卻已歪斜,眼底的紅血絲像蛛網般蔓延,顯然是強撐了許久。
“都下去吧。”老太太沉聲吩咐,僕婦們噤聲退下,下只剩下盛家一些至親之人。
“孩子讓你受委屈了…”
大伯母拍了拍木蘭的手臂安慰她。
木蘭肩頭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大房老太太看在眼里,喉間涌上一股澀意。
這孩子,總是這樣,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只會把眼淚往肚子里咽。
“母親,您歇著吧,木蘭這事我來處置就好。”大伯母上前一步,語氣里帶著慣常的溫和,伸手想去扶老太太的胳膊。
老太太卻猛地拂開她的手,渾濁的眼楮里陡然迸出精光︰“你處置?你怎麼處置?無非是打開庫房,稱上幾十兩銀子,親自送到孫家去,陪著笑臉求他們善待木蘭,是也不是?”
她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恨鐵不成鋼的怒意,“那孫家母子是什麼心性?你鬧一次給一次錢,他們早把這當成了生財之道!
明明是他們欺辱我盛家的姑娘,你倒拿著銀子去討好,這不是助長他們的氣焰嗎?也難怪他們敢如此作踐盛家姑娘!”
大伯母被說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木蘭听到這里,再也忍不住,膝蓋一軟便跪了下去,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般砸在青石板上,發出細碎的聲響︰“大祖母……孫女對不起您,對不起盛家……”
“起來說。”老太太放緩了語氣,卻依舊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今日當著我的面,把你在孫家受的委屈,一五一十都說出來,半句不許瞞。”
木蘭咬著下唇,指節深深掐進掌心,才勉強穩住聲音︰“自從嫁過去,婆婆便說……說官人要專心讀書,不可被內帷之事打擾,讓我搬到她屋里伺候。
白日里鋪床疊被、端茶倒水,夜里還要守在她床邊听喚,一月到頭,也難得與姑爺同房一次。”
她頓了頓,聲音哽咽,“這都罷了,可幾年下來無所出,他們便到處說我是石女,不能為孫家傳宗接代……”
“豈有此理!”大房老太太重重一拍扶手,紫檀木的椅子發出一聲悶響,“他們自己的兒子不進你房,倒怪起你來?”
“還有孫志高,”木蘭猛地抬頭,眼里閃過一絲屈辱的火光,“他屢次讓我求大伯父去汴京找徐家為他疏通關系,說憑著他的才學,早該在京城謀個差事。
我回說大伯父向來按規矩辦事,不肯徇私,他便日日與我置氣,對外只說我善妒成性,不肯為夫家謀劃前程。”
她深吸一口氣,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後來他便逼著婆婆為他納妾,說我不能生育,總要為孫家留個後。
婆婆納了三個妾室,他卻嫌家里的女人沒情趣、沒本事,轉頭就去勾欄瓦舍里找了個外室……如今那外室有了身孕,他們竟說要把她迎進門,做平妻!”
“我抵死不從,”木蘭的聲音陡然尖銳起來,帶著決絕的恨意,“我說盛家有祖訓,絕不同娼妓共居一個屋檐下!他為了逼我,竟……竟動手打了我!”
她猛地扯開衣領,露出頸側一道青紫的傷痕,在白皙的肌膚上顯得格外猙獰。
“欺人太甚!”大伯母再也按捺不住,氣得渾身發抖,“明日我便帶著家丁去孫家,拆了他們的屋頂,看他們還敢不敢放肆!”
“去不得。”一直沉默的盛老太太忽然開口,她端坐在那里,神色平靜卻自有分量,“孫家盼孫子盼了多少年?如今那外室懷了孕,他們怕是要把人當菩薩供著。
這時候去理論,只會被他們倒打一耙,說我們盛家容不下孫家的香火,反倒落個自討沒趣。”
大伯母瞬間泄了氣,搓著手在原地打轉︰“那……那可怎麼辦?總不能眼睜睜看著木蘭受這份罪。”
長房老太太看向木蘭,目光沉沉︰“木蘭,我問你,若是讓那外室把孩子生下來,我們去母留子,你肯不肯把那孩子視如己出,繼續在孫家過下去?”
木蘭猛地抬頭,眼里滿是震驚和抗拒,像是听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
她用力搖頭,淚水再次洶涌而出︰“大祖母,孫女……孫女做不到!
寧願再嫁做農婦,也不願意留在孫家,孫志高的為人,婆婆的刻薄,您是知道的。
就算留下那孩子,他們也不會念我的好,往後的日子只會更難熬……”
她猶豫了片刻,聲音低得像蚊子哼︰“只是……孫女也知道,三房那邊是祖父說了算。
我若想和離,祖父和父親怕是不會應允。
畢竟,盛家丟不起這個人……”
話未說完,她已泣不成聲。
誰不知道盛家最重名聲?
若是傳出女兒因“不能生育”被休,不僅她後半生要被人戳脊梁骨,連帶著堂妹品蘭的婚事也要受牽連。到時候,她便是盛家的罪人。
“這是什麼道理!”一個清脆的聲音突然響起,明蘭不知何時站在了廊下,眼眶通紅,手里還緊緊攥著一方手帕。
她往前幾步,“噗通”一聲跪在老太太面前,“大祖母,三祖母,此事不能就這麼算了!”
“明丫頭,這里沒你的事,退下!”盛老太太厲聲呵斥。
明蘭卻倔強地抬起頭,淚水在眼眶里打轉,聲音卻異常堅定︰“祖母,當初為了嫣然姐姐,我尚且敢豁出去與顧家周旋,如今是我嫡親的堂姐受此奇恥大辱,我怎能坐視不理?”
她轉向長房老太太,“大祖母,木蘭姐姐在孫家過的是什麼日子?孫志高母子是什麼行徑?難道就因為怕壞了名聲,就要讓木蘭姐姐在火坑里再熬下去嗎?”
“你一個小丫頭片子,懂什麼!”大伯母急道,伸手想去拉她。
“我懂!”明蘭甩開她的手,字字清晰,“我懂姐姐夜里偷偷抹淚的苦楚,懂她被人指著鼻子罵‘石女’的屈辱,更懂她明明受了委屈,卻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的無奈!”
她深吸一口氣,“姐姐如今已是進退兩難,就像走到了死胡同里,若不及時回頭,只會被活活困死!”
長房老太太看著跪在地上的明蘭,又看了看一旁面色蒼白的木蘭,沉默了許久,才緩緩開口︰“你說的,我都明白。可品蘭那邊……”
“祖母!”一個響亮的聲音從月亮門外傳來,品蘭提著裙擺跑了進來,額頭上還帶著薄汗,顯然是一路跑過來的。
她沖到木蘭身邊,緊緊握住她的手,抬頭看向長房老太太,眼里滿是倔強,“祖母,您別擔心我!堂姐受了這麼多苦,絕不能再回孫家去了!就算我一輩子不嫁人,就算我將來嫁個莊稼漢,也不能讓堂姐再被孫家磋磨!”
盛維猛地站起來,語氣斬釘截鐵︰“木蘭佷女,你放心,三叔父那邊我去說!大不了再出些嫁妝,總不能讓盛家姑娘被孫家活活逼死!”
長房老太太看著眼前兩個義憤填膺的盛家人,又看了看木蘭臉上決絕的神情,終于重重一拍桌子,發出一聲令下︰“好!既然你們都有這份心,那這和離之事,我便管定了!明日起,我親自坐鎮,倒要看看那孫家小小的一個舉人,究竟能有多猖狂!”
……
由于孫志高有功名在身,顧廷燁不過是個縣尉,自然不能將他關在獄中。
于是我們的孫舉人,便被扣在縣學宿舍里醒酒,等候明日知縣發落。
夜色漸深,被扣在縣學宿舍里的孫志高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卻不知自己的妻子木蘭已經打定主意和他和離。
而孫志高想要迎進門的妓女花娘,正躺在他表弟吳有德的懷里。
至于花娘肚子里的孩子是誰的?
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