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鄉台的風是斜著刮的,裹著雪粒子打在石屋的木窗上, 啪響得像有人在叩門。石屋是用整塊整塊的青石砌的,牆縫里塞著干草,屋頂壓著幾層厚石板,看著倒比狼居胥山的無名碑更耐得住歲月。
阿芷剛靠近石屋,兩生草突然蔫了半截,葉片卷成筒狀,只留著草尖顫巍巍地指著屋門。“草說里面有……有很舊的影子,”她往吳仙身後縮了縮,“像被太陽曬了百年的紙,一踫就碎。”
墨淵的鎮山鏈在腕間沉得幾乎墜手,鏈環上凝著的霜比在雪糧道時更厚“我師父說這守燈人姓秦,年輕時是個貨郎,後來不知為何就在這兒住了下來。有人說他在等失散的兒子,也有人說他欠了人命,躲在這兒贖罪。”
吳仙望著石屋前那盞油燈,燈柱是黑沉沉的鐵打的,底座積著半寸厚的灰,燈芯卻亮著,豆大的火苗被風刮得歪歪扭扭,偏就是不滅。念歸幡上對著石屋的星紋泛著暖黃,像浸在茶湯里的碎金,比望鄉台的日光還要柔和些。
“這燈芯……”吳仙伸手要去踫燈柱,指尖剛離火苗半寸,就覺一股溫熱的氣浪涌過來,帶著股陳年的桐油味,混著點曬干的艾草香,“是用靈力養著的。”
話音剛落,石屋的木門“吱呀”一聲自己開了道縫,縫里漏出昏黃的光,照見屋里堆著的干草,草上躺著個褪色的藍布包袱,包袱角露出半截泛黃的賬本。
三人走進屋時,才發現石屋比看著要深,里間竟還有張石床,床上鋪著層干苔蘚,牆角立著個豁口的陶罐,罐里插著幾支干枯的狼毫筆。最顯眼的是牆上掛著的一張地圖,羊皮做的,邊角都磨爛了,上面用朱砂畫著條歪歪扭扭的線,從望鄉台一直通到狼居胥山,線的盡頭圈著個小小的“蒙”字。
“是蒙戰將軍的駐地。”墨淵指著那個字,鎮山鏈突然騰空而起,鏈環在地圖上輕輕一點,朱砂線竟泛起紅光,像有血在里面流動,“這線……是用朱砂混著血畫的。”
吳仙翻開那個藍布包袱,里面是本線裝的冊子,紙頁脆得像薄冰,上面用毛筆字記著些零碎事“三月十七,雪停,見南來的雁,排著‘人’字,比去年早了三日”“五月廿二,油燈添了新油,是山下獵戶給的,他說南邊的桃花開了”“十月初一,夢見阿武了,還是穿軍裝的樣子,說他在山那邊等著我送燈”。
“阿武是誰?”阿芷的兩生草突然直起身子,草尖戳了戳冊子最後一頁,那里畫著個小小的燈盞,旁邊寫著“守到燈滅,或是見著永安軍的旗”。
念歸幡突然劇烈震顫,幡面星紋爆出的光比在無名碑前更盛,直接映在石牆上,現出個年輕貨郎的影子——他挑著貨擔往山上走,撞見個渾身是血的士兵倒在雪地里,士兵手里攥著半面殘破的軍旗,上面繡著“永安”二字。
“小兄弟,幫我把這旗送到望鄉台……”士兵的聲音氣若游絲,從懷里掏出個油布包,“里面是蒙將軍的令牌,還有……還有給弟兄們的家書,讓他們知道……我們守住了……”
貨郎想把士兵背走,士兵卻搖搖頭,從腰間解下盞油燈“這燈你拿著,望鄉台高,點著燈,後面的援軍能看見……我叫武三,是永安軍的……若有一日,有人帶著軍旗來,你就說……我們沒丟陣地。”
影像里的雪越下越大,武三的手漸漸冷了,貨郎把自己的棉襖脫下來裹住他,在雪地里磕了三個頭“我秦老栓在這兒守著,守到燈滅,守到軍旗來。”
石屋里的油燈突然“ 啪”爆了個燈花,火苗躥起半寸高,照亮了石床底下的一個木箱。吳仙掀開箱蓋,里面果然放著半面殘破的軍旗,紅綢子都褪成了淺粉,上面的“永安”二字卻依舊醒目,邊角還沾著暗紅的血漬。軍旗下面壓著個油布包,打開一看,是塊青銅令牌,刻著“蒙”字,還有幾十封疊得整整齊齊的家書,信封上的字跡大多被潮氣浸得模糊,只有一封的收信人還能看清——“江南 甦繡娘 親啟”。
“是雪糧道那些女子的家人?”阿芷想起那些紅繩結,兩生草的葉片上滾下露珠,滴在信紙上,暈開了字里行間的“平安”二字,“草說這些信在哭,說等了三百年,還沒到家。”
墨淵的鎮山鏈纏住那半面軍旗,鏈環上的清輝緩緩滲入綢布,軍旗上突然浮現出無數人影,都是穿著永安軍鎧甲的士兵,武三就站在最前面,手里舉著令牌,對著秦老栓的虛影單膝跪地“秦大哥,軍旗回來了。”
秦老栓的虛影從石床後走出來,背已經駝得像座橋,手里拄著根磨得發亮的木杖,杖頭刻著個小小的“燈”字。他望著軍旗,渾濁的眼楮里突然淌出淚來,滴在油燈里,火苗竟分成了幾十簇,每簇火苗上都映出個模糊的人臉,像是在看信的親人。
“我守了七十三年,”秦老栓的聲音像漏風的風箱,“每天都擦這軍旗,添這燈油,就怕你們回來認不出……武三啊,你看,燈還亮著,信也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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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仙將那些家書輕輕放在燈旁,靈力順著指尖淌進信紙,信上的字跡突然變得清晰,一行行蠅頭小楷在火光里跳動“秀嫂,等我歸鄉,就用你繡的紅繩給娃扎辮子”“阿娘,今年的新米收了,我托運糧隊的姑娘給你捎了些”……
“他們的家人,或許也在等。”吳仙望著那些跳動的字跡,念歸幡上的星紋突然散開,化作無數光點,一半往南飄去,像是帶著信飛向江南,一半融入油燈,讓火苗更亮了些,“這些信,我會帶到。”
秦老栓的虛影對著吳仙深深作揖,武三和士兵們的影像也跟著鞠躬,隨後漸漸變得透明,化作點點金光鑽進軍旗里。那半面軍旗突然無風自動,飄到油燈上方,與燈焰交相輝映,竟在石牆上投出完整的“永安軍”三字,筆畫遒勁,像是無數士兵用生命寫就。
石屋里的干草突然發出簌簌的聲響,從草堆里滾出個小小的木盒,里面裝著幾十根燈芯,都用紅繩捆著,繩頭也留著三寸尾,和雪糧道的紅繩結一模一樣。
“草說這些燈芯是用高山柳的枝條做的,”阿芷拿起一根,燈芯在她掌心輕輕發亮,“是當年那些士兵的血和雪水澆活的樹……秦老栓說,用這樹做燈芯,能照得更遠。”
吳仙將木盒放進包袱,念歸幡上又多了顆星辰,這顆星辰不像蒙戰將軍的那般烈,也不像禾娘她們的那般柔,倒像盞風中的燈,帶著桐油的醇厚和艾草的微苦,星紋里淌著貨郎的吆喝聲、士兵的喘息聲、油燈的 啪聲,還有望鄉台的風聲,悠長得像首沒講完的老話。
離開石屋時,吳仙回頭望了眼那盞油燈,火苗已經穩了,不再被風刮得搖晃,倒像顆定在山頭的星。石牆上的“永安軍”三字漸漸淡去,卻在磚石里留下了隱隱的印記,像被時光刻進了骨頭里。
“往東南走,是‘斷雲渡’。”墨淵望著遠處雲霧繚繞的河谷,“我師父說那里有座斷橋,橋樁上刻著水軍的番號,三百年前,有支船隊在那兒鑿冰沉船,擋住了敵軍的水路。”
阿芷的兩生草指向東南,草尖的水珠里映出片冰封的河面,河面上露出半截船桅,桅頂掛著面殘破的帆,像只被凍住的白鳥。
吳仙握緊念歸幡,幡面上對著斷雲渡的星紋正亮著,那光芒帶著水汽的潮濕,像無數雙手在拍打船舷。他知道,那支鑿冰沉船的水軍中,定有父親,有丈夫,有兄弟,他們的名字或許就刻在斷橋的樁上,浸在冰冷的河水里,等著被人在風中念起。
油燈還在石屋前亮著,照亮了望鄉台的路,像個不會老去的守望者,望著他們遠去的方向,也望著那些沉在水底的、屬于水軍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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