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城的第一場雪,是在子夜悄然落下的。
吳仙立于青山之巔,看雪花穿過月光,像無數細碎的銀毫,輕輕落在凡城的青瓦上、田埂間、老槐樹的枝椏上。沒有風,雪落得極靜,仿佛天地都在屏息,聆听這冬日的私語。
山腳下,藥鋪的窗還亮著。阿芷正借著油燈,將曬干的草藥分門別類收進陶罐。窗紙上映出她呵手的影子——今年的雪來得早,寒氣比往年重了幾分,藥鋪里的驅寒藥材眼看就要見底了。
“阿芷姑娘,還沒睡?”窗外傳來輕叩聲,是住在隔壁的盲眼婆婆,手里提著一個暖爐,“老婆子煨了些姜茶,你趁熱喝。”
阿芷連忙開門,扶著婆婆進屋。暖爐的熱氣在冷空氣中騰起,混著草藥的清香,竟讓藥鋪角落幾株半枯的藥草微微舒展了葉片。那是從兩儀墟移植來的“陰陽草”,從前總在寒熱交替時枯萎,此刻卻在暖爐的熱氣與窗外的寒氣交織中,透出一絲新綠。
“婆婆您看,這草竟活了!”阿芷驚喜地指著藥草。
盲眼婆婆抬手,指尖輕輕拂過草葉,笑道“雪天里的草木,都在等一個回暖的盼頭呢。就像人,冷的時候互相遞杯熱茶,日子就不那麼難了。”
這話飄出窗外,落在雪地里,恰好被上山的吳仙听見。他望著藥鋪窗紙上交疊的兩個身影,忽然想起兩儀墟的陰陽法則——寒與暖從不是對立的仇敵,而是相互依偎的伙伴,就像此刻的雪與爐,冷與暖,缺一便少了冬日的滋味。
天蒙蒙亮時,凡城已被白雪覆蓋,像裹了一層厚厚的棉絮。張木匠正帶著後生們掃門前的積雪,掃帚劃過雪地的“簌簌”聲里,混著他洪亮的笑“這場雪好啊!瑞雪兆豐年,明年的麥子定能豐收!”
幾個黑袍修士也扛著掃帚來了,他們的黑袍在白雪映襯下,竟少了幾分暗沉。為首的修士笑著打趣“張師傅,您這新屋的木梁經得住凍嗎?要不要我等用些法子護著?”
張木匠直起腰,拍了拍木梁“不用不用!木頭跟人一樣,得經些風霜才結實。去年你等幫著移栽的一元木,不也在雪地里挺精神?”
眾人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凡城邊緣的一元樹果然枝繁葉茂,積雪壓在枝頭,卻壓不彎那透著“一與萬”紋路的枝干。樹底下,幾個孩童正圍著樹干堆雪人,笑聲像銀鈴一樣在雪地里散開。
吳仙走下山時,正見阿芷背著藥簍往山坳去。小姑娘裹著厚厚的棉襖,臉蛋凍得通紅,卻依舊腳步輕快“先生,後山的‘雪見草’該冒芽了,我去采些回來,配著姜茶給大家驅寒。”
他跟著阿芷往山坳走,雪地里留下兩串深淺不一的腳印。沿途的枯枝上掛著冰稜,陽光照在上面,折射出七彩的光,像極了因果域的絲線,卻更溫柔,更實在——每一道冰稜的形成,都藏著雪的重量、風的軌跡、溫度的變化,是天地間最自然的因果。
“先生您看!”阿芷忽然蹲下身,指著一處被雪半掩的土坡。雪地里,幾株細小的綠芽正頂著薄雪往上鑽,是雪見草。草葉邊緣還沾著冰晶,卻透著倔強的生機,仿佛能听見它們頂開凍土的細微聲響。
吳仙伸手,指尖懸在草芽上方,沒有注入靈力,只是感受著那股從凍土深處涌來的暖意。那暖意很淡,卻很執著,是生滅法則在寒冬里的低語——所謂“滅”,從不是終結,而是“生”的蟄伏,就像這雪見草,在雪下藏了整個秋,只為在最冷時掙出一抹綠。
“這草真傻,非要在這麼冷的時候冒頭。”阿芷小心翼翼地撥開周圍的雪,生怕踫傷了嫩芽。
“不傻。”吳仙輕聲道,“它知道,最冷的時候,最需要一點綠。就像人在難的時候,最需要一點盼頭。”
正說著,山坳那頭傳來腳步聲。是幾個從遠方域界來的修士,他們原是來求吳仙指點“常變”境的瓶頸,此刻卻在雪地里對著一株枯梅發呆。那梅樹光禿禿的枝椏上,竟頂著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苞,花苞外層裹著薄冰,像裹了層水晶。
“前輩,這梅……”一個修士指著花苞,語氣里滿是困惑,“寒冬臘月,萬物蟄伏,它為何偏要開花?這難道不是逆了‘常’?”
吳仙望著那朵花苞,冰殼下隱約可見淡淡的粉紅。他想起常變境里那些拉扯不休的時空碎片,此刻才真正明白所謂“常”,從不是一成不變的死寂;所謂“變”,也從不是刻意的逆反。就像這梅,在萬物蟄伏時開花,不是逆了常,而是它的“常”本就該在雪中綻放,是天地賦予它的獨特韻律。
“你看這雪,落在梅枝上是‘常’,梅在雪中開花是‘變’,可若無這雪的寒,哪來梅的香?若無這梅的香,哪顯這雪的清?”吳仙指尖輕彈,一朵雪花飄落,恰好落在花苞的冰殼上,冰殼應聲而化,露出里面嬌嫩的花瓣,“常與變,原是互相成就的。”
修士們望著緩緩舒展的梅花,忽然懂了。他們之前總想著在“常”中求“變”,卻忘了,變就在常里,就像梅在雪里,暖在寒里,生機在蟄伏里。
傍晚時分,凡城的爐火漸漸旺了。張木匠家的新屋飄出炖肉的香氣,阿芷把采來的雪見草熬成藥湯,分給鄰里,黑袍修士們則在街角生起篝火,讓過路的人烤暖。吳仙坐在老槐樹下,看雪花落在篝火旁,化作細小的水珠,蒸騰著融入夜色。
火的暖,雪的寒,人的笑,草木的靜……所有的一切都在這冬夜里交融,沒有誰要壓倒誰,只是各自舒展著本真,便構成了最圓滿的畫面。
他忽然覺得,自己的道,早已不是“悟”出來的道理,而是這雪地里的腳印,爐火邊的暖意,梅枝上的花苞,是每一個平凡人在寒冬里互相取暖的溫柔。
夜深了,雪還在下。吳仙起身,往青山走去。他的腳印落在雪地里,很快便被新雪覆蓋,仿佛從未走過。可山坳里的雪見草知道,那株綻放的梅花知道,凡城每一盞亮著的燈火都知道——他從未離開,就像這雪,這爐,這人間的煙火,本就是他的一部分。
月光下,青山的輪廓在雪中顯得格外柔和。吳仙站在山巔,閉上眼,感受著雪花落在眉梢的微涼,感受著山底傳來的細微暖意,感受著凍土深處那股等待春天的生機。
大道無形,卻在這靜悄悄的雪夜里,流淌得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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