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坐在工位前盯著屏幕右下角跳動的消息提示,指尖懸在“刪除聯系人”的按鈕上懸了三分鐘。辦公室空調的冷風裹著咖啡味飄過來,我忽然听見身後有轉椅滑動的聲音,回頭時看見三十歲的自己正抱著雙臂看我,白襯衫袖口卷到小臂,手腕上那支後來被我摔碎的銀鐲子在日光燈下泛著冷光。
“還沒刪?”她挑眉時眼角的細紋比我記憶里深些,“上個月你說再忍最後一次。”
我趕緊把聊天框最小化,屏幕上還停留在對方發來的第七段語音,轉文字里夾雜著“你肯定懂我意思”“這事只能找你幫忙”。“他是張哥啊,”我試圖讓語氣听起來理直氣壯,“上次部門聚餐他還幫我擋了兩杯酒。”
“擋酒那天他讓你幫他改了三份報銷單,”她走到窗邊看樓下的車水馬龍,聲音輕飄飄的,“你加班到十點,他說‘年輕人多干點是福氣’。”
我扯了扯襯衫下擺,椅子腿在地板上磨出刺耳的聲響。其實上周我已經把他設成了“消息免打擾”,可手機還是會在午夜十二點彈出他的消息︰“睡了嗎?幫我看看這個表格怎麼求和。”後來我干脆開了手機靜音,早上醒來屏幕上堆著九條未讀,全是他拍的食堂飯菜照片,配文“今天的包子不如昨天的”。
“可畢竟是同事,”我低頭摳著鍵盤上的空格鍵,“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刪了多尷尬。”
她忽然笑出聲,轉身時陽光剛好落在她睫毛上︰“明年他調去市場部,你們一年見不了三次。”
我愣住了。記憶里張哥總說“咱們部門離了誰都轉不了”,每次團建他都坐在主位上拍著胸脯說“有事找哥”,我從來沒想過他會離開。
“你以為他真把你當朋友?”她俯身敲開我的聊天記錄,往上翻了二十頁,“這是你幫他搶的演唱會門票,這是你替他值的夜班,這是你借給他周轉的兩千塊——他到現在沒提過還。”
屏幕上的文字像螞蟻似的爬進眼里,我忽然想起上個月我發燒請假,他在群里發消息︰“小李今天沒來,她桌上的文件誰順手處理下?”那天我頂著39度的高燒回了八通工作消息,他只在下班時發了句“辛苦了”。
二)
午休時我躲在樓梯間吃三明治,手機震了震,張哥發來一張嬰兒照片︰“我佷子,可愛吧?”後面跟著三個齜牙笑的表情。我咬著面包沒回,听見樓梯上方傳來腳步聲,三十歲的我正捧著保溫杯往下走,里面泡著枸杞和黃 。
“他兒子都上幼兒園了,”她在我身邊坐下,保溫杯放在台階上發出輕響,“這是他弟的二胎。”
我差點把面包屑掉在褲子上︰“他跟我說他只有一個女兒。”
“他跟前台說你是他遠房表妹,”她擰開杯蓋吹了吹熱氣,“上次財務查考勤,他說你那三天假是幫他去辦私事。”
樓梯間的窗戶沒關嚴,風卷著樓下的汽車鳴笛聲灌進來。我忽然想起剛入職時,張哥拍著我肩膀說“在公司得有個靠山”,我當時覺得他像親哥似的,下雨時他借我傘,我還特意買了新的還他,結果他轉手就給了實習生。
“其實你早就不想理他了,”她看著我捏皺的三明治包裝紙,“上次他讓你幫他接孩子,你說要加班,其實你那天準時走了,在公司樓下坐了半小時才敢回家。”
我把剩下的面包塞進嘴里,噎得直眨眼楮。那天我看著手機里他發來的“就接一下很快的”,手指在“拒絕”和“好的”之間晃了十分鐘,最後還是找了個借口。回到家時發現媽媽發來的消息︰“今天冬至,記得吃餃子。”我對著空冰箱發了半天呆,忽然覺得自己像個笑話。
“你在怕什麼?”她的聲音軟了些,“怕他在背後說你壞話?怕同事覺得你不好相處?”
我想起上周部門評選優秀員工,張哥在會上說“小李是很努力,但有時候太計較個人得失”。當時我攥著筆的手都在抖,明明前一天我剛幫他完成了他拖延了半個月的報告。
“明年評優秀員工的時候,”她起身時拍了拍我的後背,“你全票通過。那天你在台上說‘感謝所有尊重我時間的人’,台下沒人敢吭聲,除了張哥,他在玩手機。”
三)
下午開周會時張哥坐在我對面,手指在手機屏幕上敲得飛快,時不時抬頭沖我笑一下。散會後他果然發來消息︰“剛會上說的那個方案,你幫我細化下?我晚上有個重要的局。”
我盯著消息框發呆,三十歲的我不知什麼時候坐到了旁邊的空位上,正用紅筆在筆記本上畫重點。“你看,”她把本子推過來,上面寫著“2024年3月12日,張哥第47次讓你代勞”,下面畫了條波浪線,“那天你直接回了‘沒時間’,他打電話來罵你,你掛了之後拉黑了他。”
我差點把筆掉在桌上︰“我真的會拉黑他?”
“你那天加完班已經十一點了,”她轉著筆看我,“出公司門的時候看見他在樓下跟人喝酒,手里舉著酒杯說‘現在的年輕人就是嬌氣’。你站在路燈底下哭了十分鐘,不是因為委屈,是因為終于覺得輕松了。”
會議室的人漸漸走光了,夕陽透過百葉窗在桌上投下條紋狀的影子。我想起剛入職那年年會,張哥喝醉了拉著我的手說“以後哥罩著你”,我當時感動得差點敬他三杯酒。可後來他讓我幫忙寫的工作總結里,把我的功勞全寫成了他的;他讓我幫忙應付的客戶,轉頭就跟別人說“那單是我談下來的,小李就是個跑腿的”。
“你總覺得‘有點交情’就該互相幫忙,”她收起筆記本,“可交情是相互的,不是你一個人在填無底洞。”
手機又震了一下,張哥發來一個哭泣的表情︰“就這一次,拜托了,不然我明天沒法交差。”
我深吸一口氣,手指懸在鍵盤上。三十歲的我沖我點了點頭,手腕上的銀鐲子晃了晃,我忽然想起她剛才說的,這支鐲子後來被我摔碎了,是因為那天張哥又來借東西,我沒忍住把桌上的杯子掃到了地上,鐲子跟著掉下去,裂開一道縫。
“你知道後來他怎麼跟別人說你嗎?”她忽然笑了,“他說你肯定是談戀愛了,所以才變得‘不懂事’。但沒人信他,因為那時候大家都被他麻煩過。”
四)
我在對話框里敲下“不好意思,我今天也有急事”,發送的瞬間听見自己心髒跳得像打鼓。張哥幾乎是秒回︰“什麼事比工作還重要?你這小姑娘怎麼這樣?”
我沒再回,把手機塞進抽屜里。三十歲的我正站在窗邊打電話,聲音清晰又堅定︰“這個項目我只能負責我分內的部分,其他的你找別人吧。”掛了電話她回頭看我,眼里的光比剛才亮多了。
“你看,”她走過來打開我的抽屜,把手機拿出來,“現在刪了他,比明年在路燈底下哭要體面得多。”
我盯著屏幕上的“刪除聯系人”按鈕,忽然想起上周幫他帶奶茶,他說“忘了給你錢”,後來再也沒提過;想起他讓我幫忙取快遞,結果是一箱他給老家寄的土特產;想起我生日那天加班,他說“年輕人過什麼生日”,自己卻拿著蛋糕在辦公室跟別人慶祝。
“其實你早就知道他不值得,”她輕輕踫了踫我的手指,“你只是舍不得自己過去付出的那些時間,就像手里攥著塊發霉的面包,明知道不能吃,卻覺得扔了可惜。”
我按下刪除鍵的瞬間,辦公室的空調好像不那麼冷了。窗外的夕陽正慢慢沉下去,把雲彩染成橘紅色。三十歲的我沖我笑了笑,眼角的細紋里盛著光︰“你看,天沒塌下來。”
手機安安靜靜的,再也不會彈出那些無關緊要的消息。我忽然覺得肩膀輕了好多,像是卸下了背了很久的包。三十歲的我轉身往門口走,白襯衫的衣角在風里晃了晃。
“對了,”她走到門口時回頭,“明年這個時候,你會在這個會議室做項目匯報,台下坐著新來的總監,他會說‘你的方案很有想法’。”
我看著她消失在走廊盡頭,低頭翻開筆記本,在今天的日期下面寫下︰“從今天起,我的時間要留給值得的人。”窗外的路燈亮了,我收拾好東西走出辦公室,晚風吹在臉上,帶著點春天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