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下酒，故人心
瑤池的桂花又開了。玉帝站在桂樹下，指尖拂過枝頭綴滿的金桂，花瓣上的晨露沾在指腹，涼絲絲的。這棵桂樹有些年頭了，樹干粗壯得需兩人合抱，枝椏舒展著覆了小半片瑤池，每年初秋，滿樹金黃簌簌落下，連風里都裹著甜香。玄穹還在時，總愛靠在這樹下喝酒，有時是玉帝親手釀的桂花釀，有時是重樓偷偷帶來的魔界烈酒，喝到興起，還會拔出長槍，在桂花雨中練一套“守護槍法”，花瓣落在他白袍上，像撒了把碎金。
“今年的花，開得比去年旺。”玉帝輕聲說，聲音被風吹得散了些。他身後跟著兩個仙童，各捧著個烏木托盤，一個盤里放著本泛黃的線裝書，封面上寫著“玄穹手札”，字跡遒勁有力，是玄穹親筆；另一個盤里則擺著釀酒的物件——新采的金桂、昆侖山的雪水、瑤池深處的蜂蜜，還有個青釉酒壇，壇身上刻著簡單的雲紋，是玄穹當年常用的那個。
三日前整理凌霄殿藏書閣時，玉帝在一堆舊卷里翻到了這本手札。書頁已經有些脆了，紙邊泛著褐黃，里面記滿了玄穹對五界靈脈的觀察，還有些零散的日常，比如“今日與重樓偷喝瑤池桂花釀，被王母發現，罰掃了半宿桂樹”“肖飛送來昆侖新采的靈茶，味道甚佳”，翻到最後幾頁，竟有一段關于釀桂花釀的詳細法子，字跡比前面淡了些，像是玄穹後來補記的︰“瑤池金桂需在晨露未干時采，雪水要埋在桃樹下陳三年，蜂蜜需用瑤池蜂群所釀，三者按七比二比一的比例調和，封壇後埋在桂樹下，待月圓之夜啟封，酒氣最醇。”
看到這段時，玉帝的指尖頓了頓。往年釀桂花釀，都是憑著記憶來，總覺得少了點什麼，如今對照著手札，才發現自己一直錯了——雪水該埋在桃樹下，而非直接用新雪。他當即讓人去取桃樹下陳了三年的雪水，又讓仙童凌晨去采帶露的金桂，連蜂蜜都特意去瑤池蜂房挑了最新釀的。
兩個仙童將托盤放在桂樹下的石桌上，退到一旁垂手侍立。玉帝拿起手札，翻到釀酒的那一頁，陽光透過桂樹葉的縫隙落在紙上，照亮了玄穹的字跡，恍惚間竟像是看到玄穹坐在石桌旁，低頭寫著什麼，筆尖劃過紙張，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罷了，先釀酒。”玉帝合上手札，將其放在石桌一角，拿起竹籃里的金桂。桂花剛采下來，還帶著晨露的濕氣，湊近聞，甜香里帶著點清冽。他按照手札上寫的，將桂花倒進青釉酒壇，又倒入雪水和蜂蜜，每倒一樣，都仔細看一眼手札，生怕出了錯。雪水倒進去時，壇里泛起細小的泡沫，桂花浮在水面，像撒了層金屑；蜂蜜融入後，水面漸漸平靜，酒液變成了淡淡的金黃色，還沒封壇，就有淡淡的酒香飄了出來。
“當年你總說我釀的酒太淡，如今按你的法子來，該不會嫌淡了吧？”玉帝對著酒壇笑了笑，伸手擦了擦壇口的水漬。他取來油紙，仔細蓋在壇口，又用麻繩纏緊，最後在壇蓋處封上蠟，確保酒氣不會漏出來。做完這一切，他才起身，走到桂樹另一側——那里的泥土比別處松軟些，是往年埋酒的地方。
仙童早已備好鐵鍬，玉帝卻擺了擺手，親自拿起鐵鍬挖坑。鐵鍬插入泥土時，發出“噗”的輕響，泥土里混著去年埋酒時殘留的桂花瓣，已經半腐了，散著淡淡的土腥味，卻又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酒香。坑挖得不算深，剛好能放下青釉酒壇，玉帝將酒壇輕輕放進去，又一點一點地往坑里填土，動作緩慢而輕柔，像是在安放什麼珍寶。
土填到一半時，一片桂花落在酒壇上，玉帝伸手將花瓣撿起來，放在鼻尖聞了聞，輕聲道︰“今年的桂花釀，比去年的甜，你要是在，肯定會搶著喝。”他記得去年釀的桂花釀，剛啟封就被玄穹搶去了大半，玄穹抱著酒壇坐在桂樹下，一邊喝一邊笑，說這是他喝過最好喝的桂花釀，還說來年要跟著一起釀酒，可沒等到來年，玄穹就去了歸墟加固封印，再也沒回來。
話音剛落，玉帝忽然感覺到腳下的泥土微微動了動。他愣了一下，停下填土的動作，低頭看向腳下——桂樹下的泥土竟微微隆起，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土下拱動，隆起的範圍不大，剛好在酒壇的上方，而且還在緩緩移動，像是在回應他的話。
“嗯？”玉帝挑了挑眉，放下鐵鍬，蹲下身，伸手輕輕按在隆起的泥土上。指尖傳來細微的震動，像是有小蟲子在土下爬，又像是酒壇在微微晃動。他心里一動，想起玄穹手札里的另一段話︰“桂樹有靈，若釀酒之人心懷執念，酒壇埋于樹下，樹靈會引執念入酒，待酒成之日，執念便會化為酒氣，縈繞不散。”
難道是……玄穹的執念？
玉帝屏住呼吸，看著腳下的泥土。隆起的部分還在緩緩移動，從酒壇上方移到他的腳邊，像是在蹭他的褲腳。他忽然想起玄穹生前，每次犯了錯，或者想討桂花釀喝時，總會這樣蹭他的袖子，眼神帶著點狡黠的笑意，像個討糖吃的孩子。
“你這小子，都走了這麼久了，還不安分。”玉帝的聲音有些發啞，他伸手輕輕拍了拍隆起的泥土，“放心，等月圓之夜啟封，我會給你留著，不叫重樓搶了去。”
話音剛落，泥土的隆起漸漸平復下去，恢復了原本的模樣，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錯覺。但玉帝知道，那不是錯覺——他指尖還殘留著細微的震動，鼻間似乎也聞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玄穹的靈力氣息。
他重新拿起鐵鍬，將剩下的泥土填好，又在土堆上撒了些桂花，算是做了個標記。做完這一切，他沒有立刻離開，而是走到石桌旁，拿起玄穹的手札，一頁一頁地翻著。手札里的字跡從遒勁到淡弱，像是在訴說著玄穹最後的時光，那些關于靈脈的記錄越來越詳細，偶爾夾雜的日常卻越來越少，最後幾頁，甚至還能看到幾滴淡褐色的痕跡，像是干涸的淚痕。
“當年你守著歸墟，是不是也很孤單？”玉帝輕聲問，風卷起書頁，停在了一頁寫著“今日見瑤池桂花初綻，念及陛下釀的酒，竟有些饞了”的地方。他指尖撫過那行字，眼眶微微發熱——玄穹寫這行字的時候，怕是已經知道自己回不來了吧。
兩個仙童站在一旁，見玉帝久久不動，也不敢上前打擾，只能默默地候著。陽光漸漸升高，透過桂樹葉的縫隙灑在玉帝身上，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與桂樹的影子交疊在一起，像是有人在無聲地陪伴。
不知過了多久，玉帝才合上手札，放回托盤里，對仙童道︰“走吧，月圓之夜再來。”
仙童應了聲，捧著托盤跟在玉帝身後。走了幾步，玉帝忽然停下腳步，回頭看向那棵桂樹——枝頭的桂花又落了幾片，剛好落在酒壇所在的土堆上，像是在為他送行。他笑了笑，轉身繼續往前走，風里的甜香似乎更濃了些，像是有人在身後輕輕說著︰“陛下，等我嘗酒。”
接下來的幾日，玉帝總會抽空去桂樹下看看。土堆沒有再出現異樣，但他能感覺到，酒壇所在的地方，有一絲微弱的靈力在慢慢匯聚，與桂樹的靈氣交織在一起，像是在孕育著什麼。有時他會坐在石桌旁，對著土堆說說話，說五界近來的安穩，說肖飛又帶著白毛小狐去人間巡查了，說重樓在魔界又釀了新的烈酒，說仙童們開始練玄穹創的“守護槍法”了，像是玄穹還在身邊，能听到他的話。
終于到了月圓之夜。
瑤池的月色格外清亮，銀輝灑在桂樹上，將滿樹金桂染成了銀白色，花瓣上的露珠反射著月光，像撒了滿樹的碎鑽。玉帝提著盞燈籠，獨自一人來到桂樹下，燈籠的光柔和地照在土堆上，能看到上面的桂花還保持著幾日前列的模樣。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撥開泥土。泥土已經變得松軟，帶著桂花的甜香和酒的清冽。很快，青釉酒壇的輪廓露了出來，壇身上的雲紋在月光下泛著淡淡的光澤。玉帝將酒壇抱出來，輕輕拍掉上面的泥土，又用小刀刮去壇口的蠟，解開麻繩，掀開油紙——一股濃郁的酒香瞬間彌漫開來，比往年的桂花釀更醇、更甜，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靈力氣息。
“果然沒讓我失望。”玉帝笑著，從懷中取出兩個酒杯，都是玄穹當年常用的白玉杯，杯身上刻著細小的桂花紋路。他將酒倒入杯中，酒液呈淡淡的金黃色，在月光下泛著瑩潤的光澤，杯口飄著細小的桂花，是從酒壇里帶出來的。
他將其中一個酒杯放在土堆旁，自己端著另一個，輕輕抿了一口。酒液入喉，先是桂花的甜香，接著是雪水的清冽，最後是蜂蜜的醇厚，三種味道在舌尖交織，回味悠長，比往年的確實甜了不少。
“你嘗嘗，是不是比去年的甜？”玉帝對著土堆旁的酒杯說，話音剛落，他忽然看到，那杯酒的表面泛起了一圈細小的漣漪，像是有人用指尖輕輕踫了一下。緊接著，酒杯旁的泥土微微動了動，一片桂花從枝頭落下，剛好落在酒杯里，隨著漣漪輕輕晃動。
玉帝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屏住呼吸，看著那杯酒。很快，酒液開始慢慢減少，像是有人在無聲地飲用，而酒杯旁的空氣中，漸漸浮現出一道淡淡的虛影——玄穹穿著熟悉的白袍，面帶笑意地站在那里，手中似乎還握著一個無形的酒杯，正對著他舉杯。
“陛下，果然甜了。”虛影的聲音很輕，像是風拂過桂樹的聲音，卻清晰地傳入玉帝耳中。
玉帝的眼眶瞬間紅了，他舉起手中的酒杯，對著虛影笑道︰“我就說你會搶著喝，怎麼樣，我的手藝沒退步吧？”
虛影沒有回答，只是笑著舉杯，與玉帝的酒杯輕輕踫了一下。雖然沒有實體，玉帝卻仿佛听到了酒杯踫撞的清脆聲響。他又喝了一口酒，看著虛影在月光下漸漸清晰了些，能看到他白袍上沾著的桂花，和當年一樣，像撒了把碎金。
“歸墟那邊，還好嗎？”玉帝輕聲問。
虛影點了點頭，聲音依舊輕柔︰“有金色蝴蝶陪著，不孤單。五界安穩，我也放心了。”
“那就好。”玉帝說著，將杯中剩下的酒一飲而盡，又給兩個酒杯滿上，“再陪我喝幾杯，說說你在歸墟的事。”
虛影笑著應了，兩人就這麼在桂樹下對飲，玉帝說著五界的事，虛影偶爾會回應幾句，說歸墟的封印很穩固，說金色蝴蝶很通靈性，說他能看到五界的安穩景象。月光灑在他們身上，桂花瓣簌簌落下，落在酒杯里，落在虛影的白袍上，落在玉帝的肩頭，像是在為他們的重逢添上一抹溫柔。
不知喝了多久，酒壇里的酒見了底。玉帝看著虛影，虛影的輪廓開始變得淡了些，像是要消散了。
“要走了嗎？”玉帝輕聲問。
虛影點了點頭，臉上依舊帶著笑意︰“酒很好喝，多謝陛下。以後每年的桂花釀，我都會來嘗的。”他頓了頓，又道，“陛下多保重，五界有你們守護，我很安心。”
說完，虛影漸漸消散在月光中，只留下一片落在酒杯里的桂花，和空氣中殘留的、屬于玄穹的靈力氣息。玉帝坐在石桌旁，看著空蕩蕩的酒杯，久久沒有動。他伸手拿起那片桂花，放在鼻尖聞了聞，還是熟悉的甜香。
風又起了，桂花瓣落得更密了，像是在為玄穹送行，又像是在安慰他。玉帝站起身，將空酒壇和酒杯收好，又把土堆重新填好，撒上新鮮的桂花。他抬頭看向滿樹金桂，月光下，枝頭的桂花仿佛在輕輕搖曳，像是玄穹在對他揮手。
“明年，我還在這里等你嘗酒。”玉帝輕聲說，聲音被風吹得很遠，飄向歸墟的方向。他提著燈籠，慢慢走出瑤池，燈籠的光在夜色中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身後的桂樹靜靜佇立，滿樹繁花在月光下，像是在守護著一個關于思念與約定的秘密。
此後每年的初秋，玉帝都會按照玄穹手札里的法子釀一壇桂花釀，埋在桂樹下，等到月圓之夜啟封。每一次，都會有淡淡的虛影出現，與他對飲，說說五界的事，說說歸墟的事。而那棵桂樹，也長得越發茂盛，每年的花開得都比往年旺，像是在見證著這份跨越生死的情誼，和那個關于桂花釀的永恆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