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記憶的回溯,隨著那包裹核心的黑氣被不斷蒸發剝離,無終那龐大的魔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稀薄。
掙扎的力度越來越微弱,嘶吼也漸漸變成了斷斷續續的,意義不明的嗚咽。
它仿佛正在褪去那層厚重污穢的外殼,顯露出內里一點微弱卻純淨的光芒。
這個過程,在識海這超越時空的維度中,仿佛持續了億萬年,又仿佛只是一瞬。
終于。
那滔天的黑氣散盡了。
那淒厲的萬鬼哀嚎平息了。
只剩下一點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卻純淨得不染絲毫塵埃的瑩白光點,靜靜地懸浮在王守庸的掌心之下。
這便是,被剝離了所有污穢,回歸了最初本源的……滄玄聖靈本源。
王守庸緩緩睜開了眼楮。
只需要吞噬這至純的聖靈本源,他的生命本質便可突破某個難以言喻的界限,邁上一個全新的台階。
但他卻沒有第一時間吞噬。
因為他感知到了,這本源,似乎有了些動靜。
他心念微動,那點純淨的本源之光閃爍了一下,在他面前的地上,緩緩凝聚成形。
不再是遮天蔽日的魔影,而是一個近乎透明的,如同初生嬰兒般蜷縮著的虛幻的人形輪廓。
它靜靜的躺著,氣息微弱到了極致,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消散。
這便是剝離了所有之後,僅存的屬于無終的最後一點意識烙印。
它已無法稱之為無終,只是一抹即將徹底歸于虛無的殘響。
“無終?還是……終?”王守庸平靜問道。
無終渙散的感知仿佛穿透了識海潔白的天空,茫然地投向那並不存在的,更高遠的蒼穹深處。
在它那終結一切的感知里,本該是冰冷蒼白的虛無,卻奇異地浮現出了畫面。
湛藍的天空……
潔白的雲朵……
溫暖的陽光……
彌留之際,它的意識不受控制地回溯。
它仿佛又回到了那片開滿小白花的溪谷。
夕陽的余暉溫暖而柔和,給山谷鍍上一層金色。
風過處,無數潔白嬌嫩的小白花在綠草間輕輕搖曳,如同散落的星辰。
懷中,那個名叫“星火”的姑娘,白發如雪,干枯的身體輕得幾乎沒有重量。
她的生命之火,如同風中殘燭,搖曳著最後一點微光。
她渾濁渙散的眼楮,努力地聚焦在它那冰冷虛幻的臉龐上。
枯瘦得如同干柴般的手,顫巍巍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一點一點……觸踫到了它的手腕。
“真冷啊……”
她的聲音微弱得像嘆息,氣若游絲,每一個字都耗盡著她最後的力氣。
“像……天上的……星星……一樣……”
她的氣息,如同退潮般迅速消逝。
山谷里小白花依舊無知無覺地搖曳著,散發著淡淡的清香。
星火那雙即將永遠閉上的眼楮里,最後的光芒是溫柔而深沉的哀傷。
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手指極其輕微地,近乎愛憐地,摩挲了一下它那冰冷的身體——這個陪伴了她從青春到腐朽,卻始終不曾改變的怪物。
那時懵懂的終,是混沌初開孕育的聖靈。
它不懂什麼是冷,什麼是離別,什麼是死亡。
它只知道,這具漸漸冰冷的軀殼里,那讓它感到莫名舒適,讓它想要靠近的光。
那份名為星火的生命氣息,即將徹底熄滅。
它本能地吸收著。
吸收了星火消散的生命力,吸收了那份深沉入骨的哀傷,也吸收了……死亡冰冷的觸感。
那是它第一次,被注入了不屬于聖靈的,復雜的東西——悲傷。
一種冰冷而沉重的情緒,在它純淨的核心中,種下了第一顆異變的種子。
可以說,如果沒有這顆種子,或許即便轉世,終還是終,而不是如今的無終妖祖。
此刻。
剝離了一切污穢與力量,回歸最純淨的無終,躺在王守庸識海冰冷的地面上。
它那即將徹底消散的微弱意識,終于清晰地感受到了星火口中的冷是什麼。
那虛幻的黑色人影輪廓,極其微弱地蜷縮了一下。
仿佛一個在冰天雪地里凍僵的孩子,本能地想要尋求一點點溫暖。
然而此刻的它,卻連蜷縮的力氣都微弱得無法完成。
它渙散到了極點的目光,似乎終于艱難地聚焦,落在了身前靜立的王守庸身上。
一個微弱到如同游絲,仿佛隨時會被意識本身崩斷的意念,帶著一種孩童般的,純粹的迷茫與悲涼,斷斷續續地傳遞出來。
“妖魔……”
“就……一定……要……死嗎……”
這不是怨恨,不是質問,而是一種源自生命本質的,對既定命運規則的困惑。
像一個懵懂的孩子,在熄滅前,問出關于世界規則最簡單也最殘酷的問題。
王守庸看著地上這縷即將徹底消散的純淨殘響,頭一次沉默了。
這片白茫茫的識海空間,時間仿佛凝固了片刻。
然後,他開口了,聲音平靜得如同陳述一個亙古不變的真理︰“是的。”
沒有解釋,毫無修飾。
如同陳述太陽東升西落,陳述水往低處流淌。
地上那虛幻的身影,似乎听到了。
它那渙散的目光仿佛想要再看向王守庸,想要點一點頭表示理解了,或者想要再看一眼這個終結了它萬古存在的存在。
然而,終究連這最簡單的一絲動作,它也無力完成了。
最後一絲微弱的意念,悄然飄散開。
不再是迷茫,不再是悲涼。
奇異的是,如今的它,帶著一絲仿佛卸下了萬古重負的,解脫般的平靜。
終于要結束了。
恍惚間。
那片夕陽熔金,開滿小白花的溪谷,再次無比清晰地浮現。
星火就躺在那里,白發蒼蒼,皺紋深刻,卻對著它溫柔地笑了。
這一次,它仿佛清晰地看到,星火向她伸出了手。
那只枯瘦的,布滿歲月痕跡的手,仿佛穿越了時空的阻隔,穿透了生死的界限,溫柔地握住了它那冰冷了不知多少億萬年的手。
一股難以言喻的觸感,瞬間彌漫了它即將瓦解的整個身軀。
一半是刺骨的冰冷。
另一半卻是一種奇異的,仿佛帶著芳草與泥土氣息的溫暖。
這冰與暖的交織,如同最後的救贖,淹沒了它。
這一刻,它那虛幻模糊的臉龐上,似乎勾勒出了一抹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笑意。
“……真好。”
一個無聲的意念,如同塵埃落定,消散在這片純淨的識海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