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消難剛下值出宮,听身後一聲高呼,回頭見是燕子獻。
自前番共飲痛陳高澄之後,兩人往來愈密,言笑也是無忌。
他倒真拿這燕子獻當了親連襟,好弟兄。
燕子獻道︰“此時天色尚早,不如同往南館小酌幾杯?”
消難笑答︰“正如吾之所願,敢不奉陪?”
兩人便朝城東方向並轡緩行。
入館後,也不點歌舞,只要了酒菜。
燕子獻擼袖為消難斟滿酒,語氣似叨尋常朝事︰“消難兄,依您看,大將軍還需多久才能從潁川還朝?”
司命消難接過酒,笑道︰“二十萬大軍去攻長社幾千人......”
語氣中盡是譏諷︰“想必咱這妻舅,旬日之間便能凱旋而歸!”
燕子獻笑而不語,舉觴與消難對飲後,噓噓嘆了一口氣。
“子獻何故嘆氣?”消難忙問。
“如今大將軍受封為齊王,即便潁川之役只是坐收其成,亦算大功一件。
消難兄豈不知大將軍下一步如何打算?怎會猜不透我因何嘆息呢?”
司命消難搖頭笑道︰“此事兒已成定局,嘆又何用?”
“唉,我是為消難兄而嘆啊!”
“為我而嘆?”
“劉邦得天下,為何韓信死?”
燕子獻此言一出,司馬消難目光驟然一沉。
自其父受高澄壓制,“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早已刻進他們父子骨血之中。
過去高歡以情義寬恕父親,可如今高澄是個不講情面的,唯有事事小心,處處留意。
見他神色動搖,燕子獻仍作出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繼續添火︰
“當年大將軍尚為世子之時,便對勛舊老臣多有不屑,屢屢出手打壓。
想令尊昔日所受之過,就連他親姑父尉太師亦未能豁免。
若他日高澄真登大位,所重用的必是崔暹、崔季舒之流。
至于令尊等一眾勛臣,只怕反倒成了他的眼中釘、肉中刺。
縱使一時無過,他也遲早會尋個由頭徹底鏟除!
遠看高仲密之下場,近思侯景為何叛走,難道這道理,還不夠明白麼?”
“唉,說起來,若非侯景據河南而起,高澄尚需倚仗武將、安定人心,只怕這朝堂......早已天翻地覆。”
“難道消難兄絲毫不曾憂慮?”
听了這話,論到司馬消難一聲長嘆了︰“唉,憂亦有何用?難道也學高仲密西走,侯景奔南?”
“唉!”燕子獻連連擺手,“高仲密西投黑獺,雖苟全了性命,卻從此碌碌無名。
至于侯景,反骨天成,南奔之後,如今能縱橫江淮、但我看也不過稱雄一時!”
司馬消難亦搖頭苦笑︰“西南不通,難道北走蠕蠕,東遁大海?”
“消難兄為何只思退避?就沒想過令司馬一族再立新功、重振門楣?”
“再立新功?!”司馬消難疑惑的盯著燕子獻。
“哎呀,你就別賣關子了......”
燕子獻坦然一笑,隨即引著司馬消難出了包廂。二人沿樓廊行過三間廂房。
隨燕子獻抬手指引,司馬消難只見對門半開,隱約可見高德政正在屋內與妓飲酒歡樂!
“高德政?”司馬消難很是不解。
“不!”燕子獻搖了搖頭︰“太原公!”
“太原公?”消難虛眯著眼,沉吟片刻,瞬時明了。
“消難兄,你們既同出門,又皆為黃門郎。既然在此踫上,不如一同上前與他見禮一敘?”
燕子獻不容他猶豫,一把拉住他便向高德政的廂房走去。
司馬消難腦中尚自紛亂,人已被拽至門前。
只听燕子獻與高德政寒暄見禮,嗡嗡一片︰
“竟是士貞兄,當真巧遇!”
“原來是二位!快快請進!”
“我二人到這南館,還望士貞兄切莫外傳啊!”
“我豈是告狀那等小人!”
高德政旋即為二人斟酒。
司馬消難鬼使神差地落座,接過高德政遞來的酒。
這高德政一直與高洋關系甚密,最初便是得高洋舉薦,才被高歡擢升相府掾,再因功勛升黃門侍郎。
且這兩年來,高洋鎮鄴城,除楊鐦V 閌歉叩掄 ㄗ簟 br />
二人本是日日相見的同僚,可方才听了燕子獻那番話,這分明是要攪入高氏兄弟的權位之爭。
可高洋素來木訥寡言,時而竟似痴愚,這般人物,又如何與高澄相爭?
此時再看高德政,心底實實虛了起來。
可一切又不由自主,只得這般順勢而下。
“來,滿飲此觴!”
“……消難兄。”
高德政這一聲喚,司馬消難方才回神,忙舉觴相應,幾人一同對飲。
仰頭一飲而盡後,司命消難目光又不由自主投向高德政。
只見他面色如常,甚至帶著幾分閑適,慢條斯理地再次為三人斟滿酒,又揮手屏退妓樂。
仿佛這不過是場再尋常不過的交際。
此時高德政抬眼看向司馬消難,四目相對不過一瞬,消難便忙垂眸避開。
高德政含笑溫言︰“消難兄似乎心神不寧?莫非是敝處酒菜,不合胃口?”
“非也,非也!”
“那是?”
司馬消難尚未答話,燕子獻已搶先笑道︰
“只是方才我正與他談論些古今興替的舊事,想必是消難兄此時心頭仍在思慮,一時出神了。”
高德政“哦”了一聲,身體微微前傾,顯出感興趣的樣子︰
“是何古今興替的舊事能擾消難兄如此?你我為日日相見的同僚,不妨說來听听?”
司命消難再難退避,深吸一口氣︰“不過是想起昔日韓信之功,未免有些物傷其類......”
“哦!”
高德政聞言,臉上的閑適稍稍斂了些,碾這酒觴耳,沉吟片刻,並未直接回答,反而問道︰
“消難兄所謂‘物傷其類’......是因大將軍而起?”
這一問直指核心,司馬消難心中一凜,不再說話。
燕子獻卻接話︰“大將軍治下,先有仲密逃,再有侯景叛,兔死狐悲,在所難免!”
“不過我觀太原公坐鎮鄴城兩年,雖默然不語,倒是事事皆處置得宜,想必皆耐士貞之功!”
高德政連連擺手︰“非也,非也!”
“太原公自是沉穩持重,大智若愚,與士貞並無干系!”
這句話無非點明,高洋乃韜光養晦。
“至于兔死狐悲之論,其根源仍在于主上。
若主上輕狂,難免會忌憚有功之臣;可若主上本持重,又怎致功臣寒心?
昔劉邦雖以雄略得天下,而光武實憑大義安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