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京听了沒有回話,出門輕掩房門,緩步回廚房。
或許高澄是怕他听了什麼機密要事,又或許......只是不願見他。
方才說的都是兩魏之事,他也沒什麼興趣,回去歸還了食盤,就靜立在廊下,遙望北廂議事正廳的燈火。
九曲城本是四年前侯景在宜陽設置,去年西魏李遠與陳忻奪取後,就一直為西魏人佔據。
是西魏臨東靠近洛州的邊境,橫在宜陽與洛陽之間,阻斷洛水交通,使得東魏軍每次運糧往宜陽都受西人所脅。
高澄指向輿圖繼續說道︰
“除九曲城外,還有伊水河谷上的新城,黑獺據此兩城南北呼應。
又在此積糧屯兵,不但威脅我宜陽三戍、以及洛陽,更是黑獺濟思政的水路要道。
去歲李景和就是從新城赴援候景,若要收復潁川失地,必先拔此二釘。
再往南直取北荊州,就能斷絕黑獺的奔救之路。”
這是陳元康與高澄事先定下的方略,為此特將斛律金從肆州召回,又召彭樂、可朱渾道元、步大汗薩等勛將回到鄴京。
斛律金看著輿圖,他築楊志、百家、呼延三戍,對于九曲城與新城的威脅再熟悉不過。
高澄說完他卻沒有接話。
朱渾道元去年在宜陽敗給陳忻,對此耿耿于懷,立刻接話︰
“大將軍所言極是,必須拔除這兩個陷骨釘,去歲救援失利敗給了陳忻,今年要連本帶利討回來。”
步大汗薩微微頷首︰“此計甚好!要想取潁川,就得讓它先成一座孤城。”
高澄看了看斛律金,問道︰“大司馬,您最熟悉宜陽之地,為何一直不說話?!”
斛律金此時徐徐說道︰
“大將軍您說得沒錯,只是九曲城東北兩面都是河道相連阻滯,城戍依著山勢而築,城門卻及其狹窄,若強攻只怕如玉壁難取。
至于新城,也是一面河道相阻,三面地勢險峻,若要攻取兩城,恐非一朝一夕。”
“我最重要的目的,是斷黑獺的奔救之路......縱使千難萬險,這兩座要塞也必須拿下,萬不可叫西賊順伊洛兩河往東進取。”
高澄說得干脆,顯然已下決定,不想再多商量。
他都不喜歡徐攻,當初韓軌拖拖延延的行軍,導致候景亂河南一年之久。
用了紹宗短短三個月,接連攻克梁軍,擊退侯景。
若再叫這般勛舊畏首畏尾的打仗,他都不知道何時才能收復潁川。
畢竟他真正目的,是父親沿襲遺願,早日東西歸一。
听高澄這樣說,斛律金也不再說話了,再一番議論,基本敲定了收復河南七州失地的一個初步計劃。
蘭京立于廊下,看到一眾魏將陸陸續續出了門,卻不見高澄身影。
再等了一會兒,只見陳元康也從屋內退出,而那人的身影,始終未現。
高澄獨自執著燈盞,在幽深的密道中緩步前行。
火光將他的身影投在石壁上,扭曲變形。前方濃稠的黑暗令人心悸,他卻仍緊咬牙關,一步步向前探去。
“懷哲啊懷哲,這般黑漆漆的,也不曉得給我多設點照明......”
話音未落,忽見石壁上嵌著的火把。
又嗤笑一聲︰“難不成還要我一個個點燃?”
......
蘭京在門前徘徊,又抬手輕叩門扉。
屋內依舊寂然無聲,側耳貼門細听,連呼吸聲息都捕捉不到分毫。
左右看顧一番,院內一個巡邏的侍衛都沒有。
心一橫,輕輕撥開窗扉,迅速翻窗而入。
......
也不知行了多久,一道傾斜的石階終于出現在眼前。
高澄費力推開隱蔽的隔板,從狹小的出口鑽出,正置身于一方磚炕中央。
點燃屋內燈盞,陳設簡樸卻叫人舒心。
穿過小室來到院中,但見兩株樹木在夜色中靜立,黑夜里辨不出品類。
輕開院門,先探出半個身子左右張望,旋即退回,仔細落下門閂。
回身環顧這小院的景致,再仰首看見皓月當空,不覺唇角含笑。
“阿姝若在,一定喜愛這方院落......”
目光觸及角落的石桌石凳,便信步走去安然落座。
夜風拂面,萬籟俱寂,竟讓他生出幾分閑適之感。
若不是屋內積塵太厚,否則他真想就此宿下,享這一夜清幽。
“都一個多月了......你和長恭都好嗎?有沒有像我想你一樣的想我?
那件衣袍又制好了嗎?我的生辰可過了好幾天了,我還要再數多少天,才能穿得上?!”
......
蘭京在廳內沒有尋到任何人影,進入耳房,一邊寢室也無一人,再踱入另一側書房,唯有燭台火光律動。
心中疑惑,明明沒看見高澄出來?!
趁屋內沒人,蘭京翻檢起高澄案頭關于梁國的文書密函。
平常若是高澄不來東柏堂,這些廂房都是落鎖,窗戶亦是不能推動,今日才得機會。
指尖忽地一頓,翻出一封梁主書信。
細看之下,只是尋常悼念高歡薨逝的慰問之詞。
他只想知道候景在梁的情況,再翻過幾篇,看到一封夏侯僧辯信封,可撐開里面空無一信。
夏侯僧辯本該是蕭淵明的人,給高澄書信便是不同尋常,里面又無信,估計高澄看完早就燒掉了。
繼續翻閱,開始閱讀文書,大多是關于收復黑獺據七州軍事建議。
其次就是關于各地屯田墾殖、以及糧道修整以及漕渠開鑿等事的詳細奏報。
這些奏疏所陳要務,卻多是梁國所輕的。
蘭京連閱數卷,終合上最後一折,低聲長嘆。
不想高澄性情那般恣意狂放,可批復的這些軍政文書,卻條理分明,洞若觀火。
將所有文書信函歸整回原處,蘭京再在室內尋找一番。
高澄無緣無故的消失,想必是有密室。
開始細細觸摸著博古架探查。
高澄一個人坐在小院,不覺月影偏移,縱容心神放空,任憑相思蔓延。
倒也生出困意,緩緩起身回到屋內,燈影漸漸黯淡。
蘭京還在探查之際,忽聞響動。
當即閃身出了書房,在中堂環視一周,目光落在那張客榻上,旋即矮身鑽入榻底。
高澄踏出密室,抬手掀起牆上一幅山水立軸,拉動暗藏在內的銅環。
‘ 嗒’一聲,地上石門緩緩閉合起來,嚴絲合縫。
再將卷在一旁的地毯鋪平到地上。
蘭京從榻底縫隙間,窺見高澄的皮靴踏過中堂。
屋內燭火漸暗,原是高澄正在掐滅燭台焰苗。
這般瑣事本該由婢女打理,想是夜深人靜,高澄竟親自處置起來。
蘭京隱隱擔心,他會落窗栓。
“啊——”忽听高澄打了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