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韻走了出來。十年的風霜在他臉上刻下了深刻的印記,鬢角已染上點點霜華,眼角眉梢堆疊著揮之不去的倦怠。唯獨那雙眼楮,依舊深陷在濃重的陰影里,如同兩口干涸的枯井,深處卻固執地殘留著最後一點火星。他身後跟著二十余名精壯侍衛,個個面無表情,身上不再是鮮亮的王府侍衛制服,而換上了便于勞作的粗布短打,肩膀上扛著沉重的鐵鍬、十字鎬、撬棍,繩網籮筐一應俱全,行走間發出金屬踫撞的沉悶聲響。 隊伍沉默地穿過王府外圍寂靜的長街,引來兩側朱門緊閉的宅邸里無數窺探的目光。
恐懼?厭惡?麻木?吳韻早已習慣,或者說麻木。他像一具被執念驅動的行尸走肉,目標明確地向著下一個“可能”——位于城西的金仙觀。
金仙觀名聲不顯,甚至有些破落,位于汴京西城邊緣,毗鄰著大片貧民聚居的棚戶區。觀內香火寥寥,住持是個年近古稀、有些昏聵的老道,觀內只有三五個同樣老邁的道人。
吳韻不知從哪里听來的風聞,說金仙觀地下曾鎮壓過前朝妖孽,必有特殊地脈匯聚,極可能隱藏著通往秘境的“陣眼”。
隊伍穿過嘈雜骯髒的棚戶區,空氣中彌漫著垃圾、劣質煤炭和廉價油脂混合的復雜氣味。
衣衫襤褸的貧民們畏縮地躲在低矮破敗的窩棚門口,驚恐地看著這支沉默肅殺、扛著挖掘工具的隊伍,如同看著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煞星。
還未到金仙觀山門,前方街道卻陡然陷入一片混亂。人聲鼎沸,咒罵哭喊、牲畜嘶鳴、車輪傾軋聲混雜一團,塞滿了狹窄骯髒的街道。似乎是幾輛運送夜香的糞車與另一隊運送磚瓦瓦罐的車隊在狹窄的路口迎頭相撞。
污穢惡臭的糞水潑灑一地,黃白之物橫流,碎裂的瓦罐碎片混合著污物四處飛濺。幾個車夫正臉紅脖子粗地互相推搡咒罵,旁邊拉車的驢子受了驚,焦躁地尥著蹶子。本就擁擠不堪的貧民被堵在兩側,有人試圖繞行踩進污穢中,發出惡心的尖叫,有人怒罵著車夫擋路,小孩子的哭聲響成一片。混亂如同沸騰的泥沼,散發著令人窒息的惡臭和喧囂。
吳韻的隊伍被這污穢混亂的路障死死堵住了去路。侍衛首領眉頭緊鎖,上前厲聲呵斥驅趕,但那些爭吵中的車夫和驚惶的貧民此刻只顧著眼前的沖突和逃避穢物,根本無人理會這支看似孔武有力的隊伍。惡臭撲面而來,令人作嘔。侍衛們臉色難看,下意識地掩住了口鼻。
吳韻勒住了馬韁。胯下的駿馬不安地打著響鼻,似乎也抗拒著這污濁的空氣。他坐在馬上,目光漠然地掃過眼前這片混亂骯髒的景象︰翻滾的糞水、破碎的瓦罐、扭打的身影、驚恐麻木的面孔、哭鬧的孩子……十年間,類似的場景他見過無數次。骯髒、混亂、掙扎求生——這就是所謂的芸芸眾生?
芸芸眾生……入口在芸芸眾生之地…… 這個念頭如同幽靈般再次浮現。
荒謬!十年徒勞的陰影瞬間籠罩心頭,巨大的挫敗感和一種近乎毀滅的暴躁猛地攥住了他。難道他苦苦追尋的、蘊藏著無上仙法的劍仙墓核心,會隱藏在這種令人作嘔的污泥穢土之下?!這種地方,只配埋藏垃圾和蛆蟲!
“滾開!”一聲壓抑已久的、如同困獸瀕死般的低吼從吳韻喉嚨深處擠出。 侍衛首領聞聲,立刻明白了主子的意思。
他眼中寒光一閃,猛地抽出腰間佩刀,刀光雪亮! “王爺有令!擋路者死!給我撞過去!”
侍衛們再無半分猶豫,如同得到赦令的狼群。他們不再顧忌腳下的污穢惡臭,前排的數人猛地抬起沉重的鐵鍬、十字鎬,如同揮舞戰錘,狠狠砸向擋在路中央那破損傾倒的糞車!
“轟!嘩啦——”本就搖搖欲墜的車板在重擊下徹底碎裂,更多的污穢之物如同決堤般噴涌而出,濺了周圍人一身。
“啊——!”
“殺千刀的!”
“我的車——”
咒罵和驚恐的尖叫更加刺耳。
堵在後面的牛車馬匹也受了驚嚇,哞叫嘶鳴著試圖後退沖撞。
人群徹底炸開了鍋,哭爹喊娘,連滾帶爬地向兩側骯髒的泥濘小巷里躲閃。如同被滾燙的烙鐵燙開的蟻群。 一條沾滿污穢、散發著惡臭的通道在混亂中被強行撕開。
吳韻面無表情,仿佛眼前這由他一手制造的、更加污穢不堪的景象只是一幅骯髒的背景畫。他看也不看那些在泥濘中翻滾哭喊的身影,催動坐騎,馬蹄踐踏著地上的穢物和瓦罐碎片,發出令人牙酸的 嚓聲,帶著一身濃重的惡臭,率先沖過了這片混亂的泥潭。在他身後,侍衛們緊隨其後,鐵蹄和靴子無情地踏過這片狼藉之地。
金仙觀那破敗的山門已在望。吳韻抬起頭,望著那低矮的屋檐和斑駁的牆面,眼中只剩下孤注一擲的冰冷決心。掘!哪怕掘穿這污濁塵世的地殼! 然而,就在吳韻催馬踏過那片被他親手撕開的污穢通道,馬蹄即將落上相對干淨些的石板路時——
“嘎——!” 一聲嘶啞難听、如同砂紙摩擦破鑼的怪笑,毫無征兆地從旁邊一條堆滿垃圾的陰暗小巷口響起!笑聲尖銳突兀,瞬間刺破了侍衛們呵斥、貧民哭喊的背景噪音,像一根冰冷的針,精準地扎進了吳韻的耳膜。
吳韻猛地勒住韁繩,胯下駿馬不安地嘶鳴一聲,人立而起! 他倏然轉頭,血絲密布的雙眼如同鎖定獵物的鷹隼,凌厲地射向小巷深處那笑聲的來源!十年警覺的本能,早已將他鍛造成一頭對任何一絲異常都無比敏感的困獸。
巷口垃圾堆旁,蜷縮著一個骯髒的身影。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一團勉強能看出人形的破布和污垢。頭發如同被油煙反復燻燎的亂麻板結在一起,臉上布滿厚厚的黑泥和瘡痂,幾乎看不清五官,唯有一雙眼楮——那雙眼白渾濁不堪、布滿黃翳的眼楮,卻透著一股極其怪異的穿透力,仿佛能無視衣冠、血肉,直刺骨髓靈魂!他的一條腿明顯是天生殘疾,以一個扭曲的角度撇在身側。一只同樣污穢不堪、指甲開裂的手,顫抖著指向吳韻的心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