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城短暫的休憩時光,就在這貧窮、窘迫、帶著一絲人間煙火氣的喧鬧與少女羞澀的關懷中,緩緩流淌。而在駐地最深處的靜室內,一間布滿了簡易靜心符文的靜室隔絕了外界的喧鬧與硝煙。
江紫菱盤膝坐于冰冷的青玉蒲團之上,雙眸緊閉,長長的睫毛在瑩白如玉的臉頰上投下淡淡的陰影。她周身籠罩著一層不斷流轉、厚達尺許的冰藍色光繭,絲絲縷縷的寒氣從光繭中逸散,將空氣都凍結出細碎的冰晶,簌簌落下。
室內溫度極低,卻抵不過她此刻靈魂深處翻涌的驚濤駭浪——化神心魔劫,已然降臨。
意識仿佛沉入無底深海,又猛地被拋回陽光刺目的午後。熟悉的桂花甜香彌漫在小小的庭院,三歲啟靈、六歲便踏入聚靈境一層的江紫菱,正盤坐在自己小小的閨房內。她粉雕玉琢,神情卻有著遠超年齡的專注,稚嫩的手指笨拙卻堅定地掐著《冰魄問心訣》最基礎的凝神印訣,一絲微弱卻精純的寒氣在她指尖縈繞。
窗外,刻意壓低卻依舊難掩焦灼的爭吵聲,穿透薄薄的窗紙,像冰冷的針扎進她小小的耳膜。
“求你了,江郎…別去!” 母親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和無法掩飾的恐懼,這是年幼的江紫菱從未听過的脆弱,“天魔戰場…那是十死無生的絕地!紫菱還這麼小,逸塵才剛出生,他們不能沒有父親啊!”
一陣沉默。風吹過庭中老桂,樹葉沙沙作響,更添壓抑。
父親低沉而堅定的聲音終于響起,帶著一種江紫菱當時無法理解的沉重︰“雲娘…若人人都只顧自己小家安樂,畏縮不前,那天魔大軍終將踏平九州,樂園亦成焦土。身為修士,護佑蒼生,舍我其誰?這是我選擇的道,是…我的覺悟。”
“覺悟?好一個覺悟!” 母親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絕望的尖銳,“那我和孩子呢?你的道,就要拋下我們孤兒寡母去送死嗎?要死…要死一起死!我和你一起去!我們說好永不分開的!” 最後一句已是泣不成聲。
門扉被猛地拉開,父親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陽光在他身後拉出長長的影子,籠罩了小小的江紫菱。他臉上帶著疲憊與不舍,眼神卻如磐石般堅定。他似乎想對女兒說什麼,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里,有愧疚,有囑托,更有不容更改的決絕。然後,他轉身,決然地踏入了門外刺目的陽光里,留下母親癱坐在門檻上,壓抑的哭聲撕心裂肺。
小小的江紫菱掐訣的手指僵在半空,指尖那縷微弱的寒氣“噗”地一聲潰散。一股巨大的、冰冷的茫然和無助瞬間攫住了她。父親背影消失的方向,陽光燦爛得刺眼,卻在她心里投下了一片再也無法驅散的、名為“離別”的寒冰陰影。
場景如同被打碎的琉璃般驟然崩裂!桂香、陽光、庭院瞬間被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與刺鼻的血腥氣取代!幾個月後,臉色蒼白如紙、仿佛瞬間蒼老了幾十歲的爺爺,顫抖著手牽著她踏入江家祖地陰森的祠堂。香火繚繞中,供奉著父母破碎的本命魂牌!
靈魂仿佛被無形的巨手狠狠拽出!天旋地轉!
下一瞬,江紫菱的意識已然置身于一片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恐怖煉獄——天魔戰場!
天空是污濁翻滾的紫黑色魔雲,大地龜裂,流淌著粘稠的岩漿與污血。斷肢殘骸堆積如山,破碎的法寶靈光如同垂死的螢火蟲在腥風中明滅。震耳欲聾的喊殺聲、絕望的哀嚎聲、魔物的嘶吼聲混雜成毀滅的交響。
就在她前方不遠處,兩道熟悉的身影正背靠背浴血奮戰!父親那柄曾是她童年仰望的、光芒萬丈的靈劍已然折斷,只剩下半截,劍身布滿裂痕,靈光黯淡。母親的白衣早已被血污浸透,發髻散亂,手中揮舞著一面布滿裂紋的玉盾,每一次格擋都搖搖欲碎。他們周圍,是潮水般涌來的猙獰天魔!
“爹!娘!” 江紫菱的靈魂發出無聲的尖叫,想要沖過去,身體卻如同被釘在原地,只能眼睜睜看著!
一頭身軀龐大、生著三顆腐爛頭顱、氣息恐怖的天魔督軍,揮舞著燃燒魔焰的巨斧,發出震天的咆哮︰“桀桀桀!沒了那該死的逍遙劍仙,你們這幫所謂的正道,不過是一群待宰的羔羊!魔祖大人永恆不滅!爾等終將化為血食!”
巨斧帶著毀滅性的魔能轟然劈落!
“雲娘!” 父親目眥欲裂,用盡最後力氣將母親猛地推開!斷劍爆發出生命中最後的光華,悍然迎向巨斧!
轟——!!! 刺目的魔光與微弱的靈光猛烈踫撞!斷劍徹底崩碎!父親的身體如同破敗的玩偶般被狂暴的魔能撕扯、洞穿!
“不——!!!” 母親的悲鳴撕裂長空。她放棄了防御,眼中只剩下瘋狂與毀滅,整個人化作一道燃燒生命本源的流光,撲向那狂笑的天魔督軍!
“螻蟻!陪本督軍一起歸于魔祖的懷抱吧!” 天魔督軍狂吼,龐大的魔軀瞬間膨脹,散發出毀滅性的波動!
“一起死吧!” 母親淒厲決絕的聲音與天魔的狂吼重疊!
轟隆隆——!!! 毀天滅地的自爆魔光吞噬了一切!父親殘破的身軀、母親決絕的身影、那天魔督軍…都在那極致的光與熱中化為飛灰!恐怖的沖擊波將江紫菱的靈魂掀飛,視野被染成一片絕望的血紅!
“看到了嗎?可憐的孩子…” 一個陰冷、滑膩、如同毒蛇吐信的聲音,直接在她靈魂最深處響起,帶著無盡的蠱惑與嘲弄,“這就是你父母為之犧牲的‘正道’!他們被拋棄了!被那些高高在上的天庭仙尊拋棄了!”
心魔幻化的場景再次扭曲,浮現出凌霄寶殿仙樂飄飄、眾仙尊推杯換盞的“盛景”。“虛偽!自私!是他們害死了能庇護眾生的逍遙劍仙!是他們用冠冕堂皇的大義,騙你父親這樣的傻子去送死!用你們的血,鋪就他們永恆的享樂!”
聲音如同跗骨之蛆,瘋狂侵蝕著她的信念︰“恨嗎?怨嗎?這冰冷無情的正道,值得守護嗎?來吧…投入魔族的懷抱!魔祖的偉力超越天道!只有魔能賜予你復仇的力量!賜予你永恆的生命!讓你再也不會失去所愛!”
隨著這惡毒的誘惑,江紫菱面前的血色魔光緩緩凝聚。光芒散去,一個身影顯現。
那是一個身著樸素灰色僧袍的光頭和尚,面容平和,甚至帶著幾分悲憫眾生的出塵之意。然而,當江紫菱看清那張臉的瞬間,靈魂如遭雷擊!那眉眼,那輪廓,那神韻…竟與她自幼在家族畫像、在無數傳說中仰望、崇拜、視為畢生精神支柱的偶像——逍遙劍仙,有九分相似!只是畫像中的逍遙劍仙是瀟灑不羈、劍氣凌霄的青衫劍客,眼前這人卻是寶相莊嚴、眉宇間隱帶一絲邪異魔性的僧人!
“法…無…天?” 一個名字如同魔咒般浮現在她混亂的識海。心魔的聲音帶著得意的獰笑,在她耳邊炸響︰ “看啊!連逍遙劍仙這樣的人物,死後都勘破了天庭的虛偽,投入了魔祖座下,成就無上魔尊法身——‘法無天’!這才是真正的超脫!這才是永恆的大道!追隨他!追隨我們!你父母的仇,逍遙劍仙的道,都將由你來繼承和完成!”
“法無天”緩緩向她伸出手,掌心繚繞著柔和卻充滿誘惑力的暗金色魔光,那光芒仿佛能撫平一切傷痛,給予無盡的力量。父母的慘死、天庭的盛宴、逍遙劍仙的“墮落”…無數負面情緒如同滔天巨浪,裹挾著致命的誘惑,要將她徹底吞噬、同化!
就在那魔手即將觸及她眉心,冰冷滑膩的觸感已然傳來之際——
嗡!
一聲清越的劍鳴,並非來自外界,而是源自江紫菱靈魂最深處!那是她六歲啟靈時,第一次運轉《冰魄問心訣》在丹田氣海凝聚出的那一點至純至寒的冰魄本源!它從未熄滅!
無數個日夜苦修的畫面瞬間在混亂的識海中閃過︰
寒冬臘月,赤足立于萬丈冰峰之巔,引極寒罡風淬煉神魂,凍得幾乎失去知覺,只為磨礪冰心。
識海幻境中,面對心魔幻化的各種誘惑與恐懼,以冰魄為劍,一次次將其斬碎,堅守靈台。
爺爺每次教導她時那渾濁卻堅定的眼神︰“紫菱…江家的脊梁…不能彎…道心…要明…”
還有…父親踏入陽光前那深深的一瞥!那里面,有對妻兒的不舍,但更深邃的,是明知必死而往矣的決絕!那不是被欺騙的愚忠,而是守護身後所愛的擔當!是“雖千萬人吾往矣”的逍遙氣魄!
“啊——!!!”
江紫菱緊閉的雙眸驟然睜開!靜室之中,冰藍光繭轟然爆發!並非失控的狂暴,而是極致的冰冷與清明!兩道凝若實質、仿佛能洞穿九幽的冰魄寒光從她眼中射出!
她口中發出的不再是痛苦的嘶鳴,而是一聲穿金裂石、蘊含無上意志的清叱︰ “邪魔——妄圖亂我道心?!”
眼前的“法無天”,那看似悲憫的容顏在冰魄寒光的照耀下,如同劣質的畫皮般寸寸剝落,露出底下扭曲蠕動的、由純粹惡念與謊言構成的丑陋本質!天庭仙尊的虛偽盛宴在冰魄的映照下,也顯露出其下盤根錯節的腐朽與怯懦!
“我父之道,是守護!守護身後家園,守護弱小生靈!縱身死道消,其志不滅!豈是爾等邪魔所能污蔑曲解?!” “逍遙劍仙前輩,一劍逍遙,斬破的是天地枷鎖,是心中樊籠!追求的是大自在,大超脫!豈會屈從于魔祖,淪為毀滅的傀儡?爾等幻化此等邪相,是對他最大的褻瀆!”
她緩緩起身,冰藍光繭化作無數飛舞的晶瑩冰晶環繞周身,一股斬破虛妄、明心見性的強大劍意沖天而起!這劍意不再模仿任何人,它寒冷徹骨,卻又帶著一種勘破迷障後的澄澈與堅定!
“天庭腐朽,非我俯首之由!” “魔威滔天,非我屈膝之因!” “逍遙——” 江紫菱的聲音如同亙古寒冰踫撞,清晰而堅定地烙印在自己的道基之上,“是他的尊號,亦是——我的道!”
她並指如劍,指尖凝聚起一點璀璨到極致、仿佛能凍結時空的冰魄寒芒,對著那猙獰咆哮、企圖反撲的心魔核心,對著“法無天”扭曲的幻影,對著過往所有的恐懼、怨恨與迷茫,決然點出!
“心魔——散!”
嗤——! 一道純粹由極致冰魄意志凝聚的無形心劍,無聲無息地斬過!
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只有如同琉璃破碎般的“ 嚓”輕響。那糾纏了不知多少歲月的、以父母之死為根基構築的怨毒幻境,那以逍遙劍仙為餌的惡毒誘惑,那名為“法無天”的褻瀆幻影,如同被陽光照射的冰雪,瞬間消融、蒸發,化作最原始的、再也無法影響她分毫的飛灰!
靜室之中,冰藍光繭緩緩收斂,最終完全沒入江紫菱體內。她依舊盤坐于蒲團之上,面色平靜無波,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心魔劫難從未發生。唯有周身散發出的氣息,變得無比凝實、圓融、通透,如同歷經萬載寒冰淬煉的絕世劍胚,寒意內斂,卻蘊含著足以凍結靈魂的鋒芒與前所未有的逍遙氣度。
化神之門,于冰魄心劍斬破虛妄的這一刻,轟然洞開。她的道,不為奴役,不為仇恨,只為心中那片——自在逍遙的澄澈冰原。
靜室之中,冰藍光繭如同退潮的月華,絲絲縷縷、溫順而迅疾地沒入江紫菱體內,仿佛從未出現過。她依舊盤坐于冰冷的青玉蒲團之上,面容寧靜,如同亙古不化的玄冰,縴塵不染。唯有周身那無形無質卻無處不在的氣息,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蛻變。
先前的鋒芒與激蕩盡數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浩瀚、深邃、圓融如意的道韻。她端坐于此,身形未動,卻仿佛已與這方靜室、乃至靜室之外整個精靈聖城的呼吸脈動,都悄然連接在一起。靈氣在她周身自發流轉,如同百川歸海,溫順而磅礡。這是生命層次的躍遷,是真正踏入“天人交感”之境的標志——化神期!
噠。
一聲輕微的機括聲響。那扇隔絕了內外、布滿了簡易靜心符文的靜室木門,被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從里面推開。
沒有驚天動地的聲勢,沒有刻意散發的威壓。但當門扉開啟的剎那,一股如同淵海般深不可測、卻又與周遭天地無比和諧的氣息,如同初春悄然解凍的冰河,自然而然、無聲無息地流淌出來,瞬間彌漫了整個簡陋的駐地院落。
正圍坐在小木桌旁,對著那幾串作為晚餐的白蘑菇愁眉苦臉的眾人——吳韻手里還捏著那個粉色靈石袋,夏琪指尖捻著一顆新出爐的焦糖色丹藥,阮小萌數著最後三枚銅板,戰星辰抱著刀閉目養神,達麗莎剛用扳手狠狠敲了一下冒電火花的機械臂關節——所有人,動作齊齊僵住!
仿佛有某種源自生命本能的感應被觸動。他們不約而同地抬起頭,目光瞬間聚焦在那扇開啟的門後。
江紫菱站在那里。青絲如瀑,素衣勝雪。她臉上並無突破後的狂喜,只有一種勘破迷障後的平靜與澄澈。那雙曾經如寒星般的眸子,此刻卻深邃得如同蘊藏了整片星海,眸光流轉間,一絲凜冽的逍遙之意若隱若現,仿佛超脫于塵世之上,卻又堅定地扎根于此。她僅僅是站在那里,就仿佛成為了這片天地的中心,引動著無形的韻律。
“嘶——!” 達麗莎倒抽一口冷氣,手中的扳手“ 當”一聲掉在地上。
“紫…紫菱姐?” 阮小萌手里的銅板“叮叮當當”滾落在地,小鹿般的眼楮瞪得溜圓,充滿了難以置信。
戰星辰猛地睜開眼,銳利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掃過江紫菱周身,隨即那繃緊的嘴角難以抑制地向上揚起一個極其細微、卻絕對真實的弧度。
夏琪指尖那顆危險的丹藥“噗”地被她自己捏成了粉末,她臉上慣有的清冷被巨大的驚喜沖散,幾步就跨到了江紫菱面前,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成功了?!化神期!心魔劫…你闖過來了!”
吳韻是最快反應過來的,他幾乎是彈跳起來,臉上瞬間綻放出比陽光還要燦爛的笑容,大步上前,張開雙臂似乎想擁抱,卻又在最後一刻意識到什麼,硬生生改為用力拍了拍江紫菱的肩膀,聲音洪亮帶著由衷的激動︰“好樣的!紫菱姐!我就知道你能行!這心魔劫過得漂亮!化神期!咱們末日之翼終于有化神大佬坐鎮了!看誰還敢克扣咱們軍餉!”
阮小萌也歡呼著撲了過來,小心翼翼地抱了一下江紫菱的手臂,又趕緊松開,生怕驚擾了這位新鮮出爐的化神尊者︰“紫菱姐!太厲害了!你身上的氣息…感覺好舒服又好強大啊!”
就連一向沉默寡言、只認手中刀的戰星辰,也抱著刀,對著江紫菱鄭重地點了點頭,沉聲道︰“恭喜。” 眼神里是純粹的認可與戰友的祝賀。
達麗莎撿起扳手,甩了甩銀灰色的機械臂,咧嘴一笑,露出閃亮的尖牙︰“這下好了!化神尊者!待會兒去聯誼會,看那幫勢利眼還敢不敢給咱們吃閉門羹!紫菱姐,你得罩著我們點!”
駐地內因貧窮而彌漫的怨氣,被這巨大的驚喜瞬間沖散。隊友們真摯的祝賀和喜悅,如同暖流,悄然融化了江紫菱眼底最後一絲因心魔幻境帶來的冰冷余韻。她看著眼前一張張熟悉而關切的臉龐,感受著他們發自內心的喜悅,嘴角終于緩緩彎起一個清淺卻無比動人的弧度。逍遙之道,並非孤高絕頂。守護與同行,亦是逍遙真意。
“嗯,” 她輕輕頷首,聲音清越如冰玉相擊,帶著化神修士特有的空靈與力量感,“讓大家擔心了。走吧。” 她的目光掃過晾衣繩上孤零零的蘑菇串,以及眾人身上磨損的裝備,“去聯誼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