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鄭氏也覺得自己有些遷怒于兩個孫輩,她清了清嗓子,語氣稍緩的繼續講述當年鮮為人知的舊事。
“你也知曉,你公公是個不著調的,二十幾年前他帶著盤纏去府城考秀才,誰料竟半路折了回來,說是遇見一個盤纏被竊的倒霉舉人,將銀錢全數贈予對方,助他進京趕考了。”
“老婆子我一听便知你公公被人騙了,無法子,只能親自送你公公去府城考秀才。想著讓你公公多長記性,他第二趟是與我徒步去的府城。你婆婆便是在石牛鎮去往府城的官道上,茶棚那遇見的。”
說到此處,鄭氏那本就布滿褶皺的眉頭更加緊蹙,陷入回憶之中。
“那幫拍花子也是奇怪,竟想將你婆婆賣到南蠻之地的低賤窯子里,這長途跋涉的,不知要花多少盤纏。況且這賣窯子的女人也就幾兩銀子,分明就是賠本的買賣。”
“我听了幾嘴沒在意,誰料你公公又大發善心,非得讓我拿銀子將你婆婆買下。當時我也是鬼迷心竅了,想著做做善事,菩薩或許能保佑你公公當上官,就依了他的意。”
婉娘听到這里,不禁感到困惑,問道︰“祖母,那您買下婆婆為何會花費二十多兩銀子?”
鄭氏一听此言,怒火再次被點燃,胸脯劇烈地起伏著,再次遷怒般剜了一眼身側的孫子,遂回道︰“還不是你公公未見到你婆婆,就開始掏心掏肺,將老婆子身上所有銀錢都掏了出去。錢沒了不說,還耽擱了考秀才,又被你婆婆迷得神魂顛倒。”
面對鄭氏突如其來的火氣,婉娘無奈地瞥了一眼自己的夫君。
林玉瓚趕忙坐到鄭氏身側,輕撫著她的後背幫她順氣,安撫道︰“祖母有氣撒在孫兒身上就是,莫氣壞了身子。”
下一刻,他的腦門上就被憤怒的手指戳了一下︰“你跟你爹一個德行,沒事就去山上撿個人回來,還硬說是你表弟。”
林玉瓚︰……
“祖母,阿逸確實算是我表弟,他與婉娘是親戚,只不過被他爹趕出來了。”老男人溫順解釋道。
鄭氏將要脫口而出地謾罵,頓時卡在喉嚨里不上不下,她抬眸瞧向婉娘,便見其泛起羞澀笑意,對自己點了點頭。她瞬間熄了火,只剩下對小兒子未消的怒氣。
房內也因她的郁悶,沒了聲響。
偷听四人組也為方才的話語面面相覷。
小以寧悄麼地伸長了腦袋,朝屋里瞧了一眼,便迅速的縮了回去,心中不由嘀咕道︰祖母是被匪人劫走的,又被人運往南蠻之地,這般做法,到底是誰這般恨祖母,要這般折磨她。不過太奶居然知曉老鄉是假親戚,且未拆穿,倒是令人詫異。
她側過眼眸,瞥向一旁的老鄉,果不其然便見其眼中劃過驚愕。
她抬起頭,望著沉思中的大舅舅,不由伸手拉拉他的衣擺,剛想說話,就被他用“噓”聲手勢制止。
王誠用眼神示意外甥女繼續听,他微微側眸,望著屋內,輕輕嘆了一口氣。
這時,林玉瓚的聲音響起,將話題再次挑起。
“祖母,您可記得他們除了要將我娘賣到南蠻之地,還有說別的事?”
鄭氏在孫子的安撫下,心緒慢慢平靜,再次開口︰“當時我出發之前留了個心眼,讓你爹穿著破爛衣服出門,搞的灰頭土臉,免得又被騙子盯上。你爹提議要買下你娘後,我便讓他裝成傻子,與我鬧要媳婦,引起那幫拍花子注意,我也好有個由頭去問他們。”
“那些拍花子見你爹撒潑打滾,便逗弄他,問他出多少銀子買媳婦。那時我給你爹提的是最多拿十兩買人,這可比那低賤的窯子給的多了好幾兩,誰承想,他們根本不為所動,還嗤笑你爹,你爹心一橫,就將我的錢袋子給搶走,那可是23兩52文啊!”
提到這個數額,鄭氏心疼地老淚縱橫,一手不住地捶著胸口,一手顫顫巍巍地指著林玉瓚,氣憤地吼起來︰“你爹為了你娘,把家里幾年的積蓄都拿了出來。我原本提防著老三媳婦將銀錢帶出來,尋思著到府城換成銀票存起來,結果都被你爹給了出去。我防賊防盜竟沒防到你爹。”
林玉瓚抹了一把臉上噴射而來的口水,沉默地承受怒火。
而鄭氏的悲憤仍未平息,“我本想上前將錢搶回來,誰知那帶頭的拍花子竟然收下了銀子,還將你娘從馬車里扔了出來,就駕著車揚長而去。當時你娘還……”
話到此處,老太再次卡殼,她隱晦地瞥了孫子一眼,忽然平靜下來,長嘆一聲道︰“你娘在那些拍花子手里吃了不少苦頭,好在清白還在,瞧著像個好人家的女兒,你爹便與我商議,想請個鏢師護送她歸家,結果你娘忘了前事,此事便不了了之。後來你爹的心思被你娘勾走了,也忘了我這個娘。”
林玉瓚沉悶的面容因鄭氏的話出現一瞬的愕然,他目光怔愣地望著她,她還絲毫未覺地搖著頭,感慨道︰“這都是命啊!生出這麼氣我的敗家子,都不讓我省心一日!”
鄭氏說著,目光又一次橫向孫子,語氣憤憤︰“你也是,一天到晚在村里調皮搗蛋,與那王氏兄弟混在一塊,挖個野菜都恨不得將整個山頭燒嘍,簡直無法無天!”
林玉瓚︰......
王誠︰......
小以寧听到這控訴,不禁再次抬頭望向大舅舅,便見其臉上浮現尷尬之色。
老男人察覺到外甥女的目光,耳廓泛起可疑的紅色,他伸手將她牽離窗下,偷听暫且結束。
小娃有些不情願,小胖手做著無謂的掙扎,想要返回繼續听牆角,她才知曉祖母是如何來到林家村的,也猜出太奶為何要欺負祖母,可太奶將她娘的血汗錢拿走這件事還沒交代呢!
然而就在她掙扎之際,她爹娘竟走出了廂房。
鄭氏憶起以前的糟心事,再次暴躁地將他倆驅趕走,獨自坐在床上生著悶氣。
小以寧見狀,瞬間掙脫大舅舅的大手,跑到她娘面前,詢問道︰“娘,太奶有說銀子的事嗎?”
婉娘的視線並未落到女兒身上,只是無聲地搖頭回答,滿是擔憂的目光未從夫君臉上離開一分。
小娃抿起嘴,也瞧向自己的爹,便見他面色明顯的不愉,心中定是不平靜。
王誠亦走至老對頭面前,輕聲地說出自己的猜測︰“想來當年綁走師母,奪取師父師母性命,並企圖取你性命的人是同一批人。”
林玉瓚垂眸思忖片刻,隨即認同地點點頭︰“不無可能,待祖母平靜下來,我再問問那些人的相貌,這些人,她定是化成灰都能認的。”
“夫君,此事由我來問,免得祖母見到你又生氣。”婉娘柔聲提議道。
林玉瓚回以滿是情意的目光,微微頷首,隨即神情復雜地朝廂房內望去。
王氏兄妹都知他心中的想法,亦是滿臉惆悵地瞧向廂房內的鄭氏。
三人皆陷入各自翻滾的思緒中,不禁泛起五味雜陳。
被三人暫時遺忘的小娃也順著他們的視線瞧向屋里的太奶,便見她倚靠在床頭,還在努力給自己順氣。
她微微抿唇轉過身,心中滿是困惑,真的好想知曉太奶為何要吞掉她娘的血汗錢,即便對祖母有氣,也不能撒氣在她無辜的娘身上啊,這不是還有她爹可以撒氣嗎?
恰在此刻,一個高亢的聲音響起,讓小以寧眼楮驟亮,有了詢問的人。
她急忙循聲望去,便見蔡紅花提著三只咕咕叫的老母雞,邊走邊與鄭大媳婦抱怨著。
“這燕京的菜也太貴了,一只老母雞竟要了我90文,還與我叨叨這雞精貴,啊呸,老娘在老家,這雞才30文,天生地養,還肥,比他賣我的還補身子。你們燕京就愛坑外地客。”
這聲音一下將林家有些凝重的氛圍給打破,眾人的目光都落到她身上。
說著,蔡紅花也來到“上官文元”身側,將兩只老母雞不由分說地塞到他懷里,不好意思道︰“小大夫,這是我婆母的診金,那啥,今日的等我問過我婆母後,再給您哈。”
她摸了摸自己腫脹的臉頰,尷尬地笑了笑︰“那啥,我怕我不如我婆母的意,她又趁我睡覺揍我。”
眾人︰......,這人又忘了之前發生了何事!
交談聲自然也傳入屋里人的耳朵,咆哮瞬時響起︰“紅花,你死哪去了,是不是不想伺候老娘,還不快進來。”
蔡紅花听到鄭氏的咆哮,縮了縮脖子,趕緊提著剩下的那只老母雞走進了屋里︰“娘,今早您不是念叨要吃老母雞,我就去買了只,您不知道.....”
然她話沒叨叨完,鄭氏就不耐煩地打斷︰“咋,這母雞就老娘一個人吃,你不吃是吧,還不快去熬湯,還想讓老娘親自動手不成。”
蔡紅花︰......
這個受氣小媳婦,極其郁悶地出了屋,見到門口一堆的人,馬上擺起長輩的譜,挺了挺胸膛︰“瓚哥兒媳婦兒,隨大伯娘去殺雞。”
話剛落音,屋內又傳來了鄭氏的吼聲︰“紅花,你又皮癢了是不是?要是婉娘的衣裙弄髒了,老娘就把你賣給人牙子賠給瓚子!一天到晚只知吃干飯,不知干活的懶婆娘。”
蔡紅花頓時露出苦瓜臉,委屈地回應︰“娘,您別氣,我不是順手一說嗎?”
就在這時,她手里的老母雞便有人接手過去。
林玉瓚拿走老母雞,含笑道︰“大伯娘,您也歇著吧,我去熬湯。”
蔡紅花瞬間由陰轉晴,順坡上驢︰“瓚哥兒,大伯娘就知道沒白疼你,記得熬久一些,香。”
老男人孝順地點點頭,便欲轉過身,誰料下一瞬,他手里又多了兩只老母雞。
林玉瓚︰......
“上官文元”對他揚起欠欠的笑容︰“勞煩林秀才了,我與江籬都不會煮飯。今日的診金,就在你家吃頓便飯抵了。”
“記得多燒些好吃的啊!”江籬也緊追其上附和道。
林玉瓚︰(? 益 ),這個臭小子倒是會使喚人!
老男人沒好氣地瞪了一眼這個臭小子,便認命地向灶房走去。
恰在此刻,他听到令他微暖的聲音。
小以寧扯住她爹的衣擺,難得乖順地說道︰“爹,晴姐兒過來幫你,晴姐兒也會燒菜。”
老男人垂下眼眸,欣慰一笑,伸出手將女兒牽起,接著便听她道︰“爹,您不能吃肉,熬雞湯的時候,一定要多聞聞香氣喲。你若不知咸淡,晴姐兒幫您嘗”
林玉瓚︰ デ ф),這個不孝女!
老男人快速松開手,生著悶氣,大步流星地朝灶房走去,身後還跟著一溜串幫忙試吃)的小孩。
林家又恢復往日歡樂的氛圍,王誠望著被四個孩子團團圍住的老對頭,失笑地搖搖頭,隨即對妹妹說道︰“婉娘,爹娘還在等我消息,我先回去與他們說一嘴鄭老太君的情況,再來幫順安燒菜。”
言罷,他便瞥了一眼屋內,又對妹妹提點道︰“鄭老太君還要在你家住許久,以前的事你莫問,也別在順安面前提,一些銀錢罷了,就當給老人家的孝敬。”
婉娘聞言,不免嗔怪地瞪向大哥︰“大哥,你把我當什麼人了,我怎會是這般小心眼的人。”
王誠不置可否地回視一眼,仿若在說︰誰還不知道你!
隨後,他也轉身離開了林家。
婉娘注視著大哥離去的背影,不服氣地哼了一聲,便揚起溫婉笑容,走向屋內。
方才蔡紅花雖被老男人領走熬雞湯的任務,卻依舊沒得休息,被鄭氏喊進屋里挨訓。
鄭氏見婉娘進來,悻悻地閉上喋喋不休的嘴,萬般嫌棄地將大兒媳婦兒驅趕了出去,便蓋上鋪蓋,鬧脾氣般背對著婉娘。
婉娘見此情形,細心地幫老太放下床帷。
誰知,就在床帷即將合攏之際,床上又傳來鄭氏不悅的聲音︰“合上做什麼,老婆子我可沒有青天白日睡大覺的命。”
婉娘手下一頓,柔聲哄道︰“祖母放心,孫媳自是懂得孝順的道理,您來了這里,想睡多久便睡多久,一切事宜無需您操心。”
鄭氏不知有沒有被婉娘的話撫順,被子下的身子動了動,便悶聲道︰“去把門關了,吵吵鬧鬧的,真不安生。”
婉娘听著外頭孩子們的歡聲笑語,莞爾一笑,便輕手輕腳地關上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