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縣衙內宅
晨曦微露,張經緯神清氣爽地坐在前廳用著早膳。豆芽在他身後,正仔細熨燙著那件昨晚經歷了一番“波折”後略顯皺巴的靛青官服。
“老爺,熨好了。”豆芽將平整如新的官服捧了過來。
張經緯接過,目光在豆芽身上停留片刻,帶著點探究“豆芽,我怎麼瞧著……你像是長高了?”
豆芽抿嘴一笑“老爺說笑了,奴婢是活人,自然會長。”
張經緯點點頭,若有所思“你比靈兒還大幾個月,可這身量……倒像個半大的孩童……”
話音未落,皇甫靈由兩個丫鬟攙扶著緩緩走了出來,聞言接口道“那是她小時候忒調皮,挑食得厲害,我爹端著飯碗滿院子追著喂,她都不肯好好吃。”
張經緯看向妻子,促狹道“哦?原來你府上還有這等往事?看來豆芽是個小饞貓,專挑好吃的?”
皇甫靈在桌旁坐下,嗔了他一眼“少編排人。我爹那時官位低微,家境清貧,逢年過節才能沾點葷腥。我餓急了,只能自己爬樹掏鳥蛋打牙祭,哪還敢挑食?” 她語氣帶著一絲對往昔的感慨。
豆芽在一旁,一邊為皇甫靈布菜,一邊小聲嘟囔“夫人每次掏鳥蛋都非得拉著我放風,害我回回被侯爺逮著訓斥。奴婢那時哪是挑食不吃飯……分明是省下自己那份口糧,偷偷留給夫人了。”
皇甫靈佯怒,輕輕拍了下豆芽的手背“哈!又來這套!說得好像我皇甫家虧待了你似的。當年在侯府,老管家都快把你當二小姐供著了!”
豆芽立刻垂首,聲音卻帶著點小委屈“奴婢豈敢僭越?您是小姐,我是下人,天經地義。再說了,論年紀,奴婢虛長您幾個月,若真要論個大小,也該是大小姐……”
張經緯看得有趣,對皇甫靈笑道“她這般‘以下犯上’,言語間還帶著刺兒,你竟也不惱?”
皇甫靈端起粥碗,渾不在意“習慣啦。從小一塊兒長大,拌嘴斗氣是常事,沒大沒小的,倒比親姐妹還自在幾分。”
張經緯了然地點點頭,感嘆道“如此情分,想必竇將軍生前,與岳父大人定是情同手足,肝膽相照。”
他話音一落,廳內氣氛瞬間凝滯!
豆芽猛地抬頭,臉色瞬間變得蒼白,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衣角,嘴唇翕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皇甫靈更是“啪”地一聲將粥碗頓在桌上,美目圓睜,帶著驚怒看向張經緯“誰告訴你竇將軍的事的?!這是誰跟你嚼的舌根?!”
張經緯被她突如其來的反應嚇了一跳,有些茫然“啊?這……這是不能說的嗎?” 他意識到自己可能觸及了某種禁忌。
豆芽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涌的情緒,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岔開了話題“老爺,時辰不早了,快巳時了。”
張經緯也反應過來,連忙起身“噢噢噢,對,該升堂了。”他匆匆整理衣冠,帶著一絲尷尬和疑惑,快步向公堂走去。留下皇甫靈和豆芽在廳中,氣氛一時沉重。
……
公堂之上。
“升——堂——!”
“威——武——!”
三班衙役水火棍頓地的聲音整齊劃一,肅殺之氣彌漫。張經緯端坐明鏡高懸匾額之下,面沉如水,一拍驚堂木
“啪!”
“帶人犯周倫、陳隆昌!”
周倫和陳隆昌被衙役押上堂來,跪倒在地。周倫面如死灰,陳隆昌雖跪著,腰背卻還試圖挺直。
張經緯目光如電,直射陳隆昌“陳隆昌!你陳家世代居于高陽,也算一方望族,隆昌號更是百年老號了!為何自甘墮落,竟與那禍國殃民的石家沆瀣一氣,做起那五石散的勾當?!”
陳隆昌抬起頭,強作鎮定“大人明鑒!我隆昌號所販售之藥物,皆乃朝廷許可、合理合法之良材,從未沾染那等害人的五石散!大人切莫听信小人讒言,污我陳家清譽!”
“清譽?”張經緯冷笑一聲,聲音陡然拔高,“朝廷新設石藥監,相關律令章程早已張榜公示,通傳各州縣!高陽城門口貼了整整七日!陳隆昌,你是老眼昏花看不見?還是明知故犯,視王法如無物?!”
陳隆昌心中一凜,但嘴上依舊強硬“大人容稟!隆昌號庫中所存、所售之石藥,皆是在石藥新規頒布之前所購進!行號賬冊清晰可查,大人若不信,盡可派人查驗!新規之後,我陳家絕無販賣!”
“查驗?自然是要查的!”張經緯話鋒一轉,眼中閃過一絲精光,“不過,本官想先問另一個人。帶——陳建英上堂!”
不一會兒,一個身著青色儒衫、頭戴方巾的書生被帶上堂來。他步履沉穩,神情看似恭謹,眉宇間卻帶著讀書人的矜持。他走到堂中,對著張經緯躬身長揖“學生陳建英,拜見縣尊大人。”
張經緯微微頷首“陳建英,你乃河東道正科舉人,按律可不行跪拜之禮,一旁站著回話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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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建英並未起身,反而撩起袍角,對著張經緯深深一揖,言辭懇切“謝大人體恤。然,家父此刻長跪于堂下,為人子者,目睹嚴親受此折辱,心中痛如刀絞,豈能安然而立?學生情願隨父跪稟。” 說罷,他竟真的撩袍跪在了陳隆昌身側。
這番做派,既守了禮數,又彰顯了孝道,引得堂外圍觀人群中傳來幾聲低低的贊嘆。
張經緯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面上卻不動聲色“嗯,難得你有一片孝心。本官問你,隆昌號是否曾向石家售賣石藥?更甚者,是否售賣過煉制五石散的原料?”
陳建英抬起頭,目光坦然“回稟大人,隆昌號確曾向石家供應石藥,此乃商賈往來,賬冊可證。然,”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堅定,“家父從未售賣過已成之五石散!此乃實情,天地可鑒!”
“哦?”張經緯身體微微前傾,帶著壓迫感,“僅僅是販賣原料,便無罪了麼?須知,五石散之毒,其源便在石藥!爾等明知石家煉制此物害人,仍向其原料,與助紂為虐何異?此等行徑,按《石藥監律》與《商戶律》,亦是同罪!”
陳建英聞言,非但不懼,反而挺直了腰板,朗聲道“大人此言,學生竊以為有失偏頗!敢問大人,若有凶徒持市井鐵匠所售之刀殺人,那鐵匠何罪之有?鐵匠售刀,乃為生計,合乎法度;凶徒持刀行凶,悖逆人倫,其罪在凶徒,豈能歸咎于鐵匠乎?” 他引經據典,侃侃而談,邏輯清晰,言語間帶著讀書人特有的犀利和迂回,“學生聞之,凡事必究其根源,溯其本末。石家制藥害民,天理難容,自當明正典刑!然我陳家,世代經商,循規蹈矩,倒購藥材,流通有無,此乃商賈本分。若大人執意認定,石家之罪源于陳家售藥,則敢問大人,”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張經緯,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鋒芒,“那陳家所購之石藥,其源又出自何處?據學生所知,乃是大人麾下之軍行!若循大人之論,豈非軍行亦有罪乎?此等溯源之法,豈非荒誕不經?”
他這一番話,偷換概念,矛頭直指軍行,端的是伶牙俐齒,文縐縐中暗藏殺機。
“哈哈哈……”張經緯不怒反笑,撫掌贊道,“好!好口才!不愧是我河東舉人!引喻設譬,巧舌如簧!” 笑聲一收,他眼神陡然銳利如刀鋒,“陳建英,本官就猜到你會如此狡辯!你且听著!”
他拿起案頭一份卷宗,重重拍在桌上“雲州軍行名下所有涉及之石藥,在新規頒布之後,已由雲州藥監司悉數清點、登記造冊,並依律回收封存!所有賬目往來,清晰可查,有司可證!陳舉人若不信,大可親自查驗!本官行得正,坐得直,不怕你查!”
陳建英面色微微一變,但依舊強自鎮定“大人清正,學生欽佩。然學生之意,非是質疑軍行,而是想闡明此理軍行售藥于陳家,合乎舊規;陳家售藥于石家,亦在舊規許可之內。若僅因石家之後行不軌,便追溯前手之‘合法’交易以定其罪,此等‘連坐’之法,豈是盛世明君所應為?豈非寒了天下守法商賈之心?”
張經緯看著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緩緩從卷宗中抽出一頁紙,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錘,敲在陳氏父子心頭“陳舉人,巧言令色,也難掩事實!本官問你,本月初六、初八兩日,你陳家隆昌號,可是向石家秘密了近三十斗的‘紫英’、‘石乳’等物?此乃煉制五石散之核心原料!賬冊在此,白紙黑字,明明白白!你可要看仔細了?!”
他舉起那頁紙,讓堂下所有人都能看到那清晰的記錄“初六!初八!陳隆昌,你看清楚日子!朝廷石藥新規掛榜昭告天下,乃是本月初五!亦是本官受封縣男爵位之日!新規之後,膽敢頂風作案,大宗販賣石藥!鐵證如山,你還有何狡辯?!”
“什……什麼?!初六初八?!”陳隆昌如遭雷擊,渾身劇震,猛地抬頭看向那份賬冊,臉上血色瞬間褪盡!巨大的恐慌讓他幾乎失去了思考能力,脫口而出“不……不可能啊!沈仙長明明沒有……” 話一出口,他立刻意識到失言,猛地捂住了嘴,眼中充滿了絕望!
“沈仙長?!”張經緯抓住這致命破綻,厲聲喝道,“你都稱那妖道沈開陽為‘仙長’了!還在這里裝什麼無辜?!告訴你吧!那批石藥,根本就不是石家藥鋪正常所需!那是石錦程那個畜生私下訂的!他石癮深重,沈開陽給他的藥量早已無法滿足其獸欲!尋常劑量的五石散對他已是杯水車薪!若非他這石家嫡子、無法無天的紈褲,誰敢在本官眼皮子底下,頂風作案,販賣如此巨量的石藥?!”
“石錦程?!是……是他?!”陳隆昌最後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巨大的恐懼和被愚弄的憤怒交織在一起,他猛地捶打地面,老淚縱橫,嘶聲怒吼“這紈褲膏粱!禍害!石家豎子!不足與謀!害死老夫矣!!” 他悔恨交加,狀若癲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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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經緯不再看他,目光轉向臉色蒼白、額頭滲出冷汗的陳建英“陳建英!本官念你十年寒窗,功名來之不易。更念你方才尚有幾分孝心。現在,給你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如實供述你陳家與石家、與沈開陽勾結販賣石藥之經過,寫一份詳實的證詞!若肯配合,本官可酌情考量,只判陳隆昌一人之罪,不禍及你陳家全族!否則……哼!”
陳建英身體微微顫抖,眼神復雜地看了一眼旁邊崩潰絕望的父親,又看了看張經緯手中那鐵證如山的賬冊和冰冷的目光。他深吸一口氣,仿佛下了某種決心,對著張經緯深深叩首“學生……學生明白。定當……竭力而為,據實以告。” 聲音艱澀,卻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決絕。
“建英!我的兒!救救爹!救救陳家啊!” 陳隆昌仿佛抓住最後一根稻草,撲過去抓住兒子的衣袖,涕淚橫流地哀求。
陳建英卻猛地甩開父親的手,聲音帶著壓抑的痛苦和冰冷的失望“爹!您當真是老糊涂了!整日沉迷那虛無縹緲的成仙之道,被妖道蠱惑!孩兒苦勸多次,您可曾听過一言半語?!如今釀成潑天大禍!幾近家破人亡!您……您竟還想著脫罪?!您可還記得?那石錦程……他……他虐殺我長姐之時,您可曾想過為她討個公道?!您不僅不想,反而助紂為虐,繼續為他石家供藥!您……您……” 陳建英說不下去了,眼中是深深的痛苦與鄙夷。
陳隆昌被兒子這番誅心之言徹底擊垮,癱軟在地,如同爛泥,對著堂上連連叩頭“大人!大人!我招!我全招!饒命啊!我交贖罪銀!我陳家願意傾家蕩產交納贖罪銀!求大人開恩啊!!”
“住口!”張經緯一聲斷喝,聲震屋瓦,“贖罪銀?那是我朝太祖皇帝體恤勛貴,予其一份改過自新的體面!卻被爾等奸商污吏視作萬能的護身符,肆意濫用,踐踏律法!在本官這高陽縣衙,你還妄想花錢買命?!痴心妄想!”
他目光掃過堂下眾人,聲音帶著凜然正氣“陳隆昌!本官念你陳家世代居于高陽,平素尚知樂善好施,于鄉梓小有善名。酌民間之情,可免你死罪!然!” 他話鋒一轉,聲如寒冰,“你身為高陽士紳,不思報效鄉梓,反迷信九君邪教妖言,勾結石家,私販巨量石藥,致使我高陽千余百姓深受其害,沉淪毒海,生不如死!晚節盡喪,罪孽滔天!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黃粱,遞判書!”
早已準備妥當的黃粱,立刻手捧擬好的判書,連同印泥、筆墨,走到癱軟的陳隆昌面前。
“人犯陳隆昌听判!”黃粱展開判書,朗聲宣讀,“查陳隆昌,身為商戶,罔顧國法,勾結邪教,私售石藥達三十余斗,數額巨大,情節惡劣,致使千余百姓深受其害!證據確鑿,供認不諱!按《天朝律例》、《石藥監律》、《商戶律》數罪並罰,判陳隆昌,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即刻押赴刑部備案執行!畫押!”
陳隆昌听到“流放三千里”幾個字,雙眼一翻,幾乎暈厥過去。衙役抓起他顫抖的手,在判書上按下了鮮紅的手印。
判決一出,堂外圍觀的百姓頓時一片嘩然,議論聲四起
“三千里?!我的老天爺!走到那地方,骨頭架子都得散了吧?”
“陳老爺子……平日里看著挺和善一人,施粥舍藥的,咋就……咋就干上這斷子絕孫的買賣了?”
“唉!都是那害人的邪教啊!听說迷得人神魂顛倒!張大人這判得……其實算輕了!想想那些被坑害的人家,上千條人命差點就沒了!”
“不是沒死嗎?我那天路過石家那暗窯附近,還听見地坑里有人鬼哭狼嚎呢……”
“沾上那玩意兒,跟死了有啥區別?行尸走肉罷了!還不如死了痛快!”
堂內,陳隆昌徹底癱倒在地,面如死灰,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陳建英則對著堂上的張經緯,深深叩首,聲音平靜無波“學生……謝大人不殺陳家滿門之恩。” 當他抬起頭時,嘴角卻極其快速地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的弧度,仿佛某種沉重的枷鎖終于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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