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書說到,伯亮道長見有幾只麻雀落在院中銀杏枝椏之上,嘰嘰喳喳的嬉鬧了。便叫了自家的師叔一同看來。
怡和見了便也欣喜的“哦?”了一聲,暢然道
“饒是天道見憐,不妄我等在此用功也。”
咦?不就是幾個麻雀麼?怎的讓這怡和道長這般狗得屎樣的高興?
倒是個事出有因。
這百年祥和的宋邸,經此一場刃煞摧殘,早已呈破敗之相。此時的宋邸,卻如同寒窟雪洞一般,成了一個了無生氣之死地也。
先前,滿城的大雪足足下了一個月來,倒是不曾有一片雪花願意落在這宋邸之內。一城的銀裝素裹,卻留的這宋邸黑如深淵。
都說昭雪,昭雪何意?便是上蒼見憐,與這冤屈一個天地同素,以雪昭之。
然,這宋邸卻是個異類,不曾見到一片雪花落下。
雨雪潤可潤之物,無雨雪,便是此地無生。但凡能有點草,老天爺也會下點雨雪讓那些個生靈繁衍生息。
然對于這死地而言,那天上管降水的神仙,倒也懶得瞎耽誤功夫,浪費了雨雪與這無生之地。
怎的?這塊地任嘛不長啊!給他水干嘛?
莫說是雪水,即便是那宋邸內的蟲鳥鼠蟻也唯恐避之不及,刃煞未出,便早早的逃遁了去,尋不見個蹤影。
然,蟲蟻鳥獸無智,倒也沒個個未卜先知。一切皆為趨利避害,本能爾。
倒是年關正月,一場大雪降下,扎扎實實的將這宋邸染了一個天地同色。
如今,又有生靈入府,便表明此間還陽,倒是不枉唐韻道長的一番辛苦,此地重又復了生機來。
怡和看了枝椏上嬉鬧的麻雀,且是高興的直搓了手,趕緊吩咐那孫伯亮
“快些,取些粟米來。”
孫伯亮應了一聲,便歡喜了轉身廚房尋粟米去。
匆匆經過那坍塌的大堂,破碎的龜蛇丹壁,與程鶴與那丙乙身邊,見兩人死氣沉沉了一坐一立,氣氛饒是一個不祥。
那伯亮道長也不敢多事,望兩人悄然躬了躬便是一個自去。
此時,丙乙先生睜了眼,呆呆的望了那大堂的廢墟,一口長氣吁出,道
“上憲卻無話與我哉?”
程鶴見丙乙先生有話來,躬了身,回了一句
“地氣尚寒,先生不可久坐。”
丙乙聞言,回頭望那程鶴。
那渾渾的眼珠中的眼神,卻深邃的讓人心驚。
黑洞洞的兩個眼仁,如一潭深淵死水。與那蒼眉白發之間,饒是一個分明。
然,這一眼望去,倒是能將人的心肝脾肺看得一個透徹。
程鶴且被這般深淵寒水的眼神看得一個心下慌亂,且躲了不敢與他直視。遂,又低頭躬身不敢言語。
丙乙見他如此,再嘆道
“我乃腦疾,非愚也!”
程鶴听那丙乙如此說來,倒是為那適才的一番表演而愧疚了去,遂拱手于額,輕聲道
“後生不敢造次,斗膽,請先生入棋……”
丙乙听了此話,倒也不再看他。伸了手道
“對弈,樂事也!”
程鶴見他伸手,趕緊上前扶過。心下且是一個慶幸,暗自道了一聲此關又過矣!這老仙一旦正經起來,且是一個 人。只這一會兒,便是讓他看了一個渾身的不自在。
怡和道長見兩人來,趕緊起身讓了座。
孫伯亮放下手中粟米,收拾了棋桌布了茶盞分了黑白。
那丙乙先生見收拾停當,看了那桌上的縱橫,又看了漆盒中的黑白,便“哈”了一聲,便大剌剌的落座。抓了那白子的漆盒往桌上一頓,口中叫了一聲
“三人對弈同來?”
這一聲“三人同來”倒是讓站著的怡和、伯亮兩位道長一個瞠目結舌。
我去?什麼意思?
三個人跟你一起下?這狂的也太沒邊了吧?
倒是惹得那怡和道長輕蔑一笑,心道剛才那盤還給我賴著悔棋呢!這才一會不見,就長能耐了?且笑了坐下,提了黑子的漆盒過來,叫了一聲
“舉手無悔!”
言外之意,就是一會別再又作出小人相與我!
然,程鶴此時卻是個眉頭緊皺。也是在這宋邸,于那後院,饒是見識過這丙乙先生的棋力。
彼時,正平醫帥,自己和兒子程乙,三人對戰丙乙先生,倒是將那棋局算盡,仍討不得此翁一點的便宜來。
正在想了,卻見得一聲棋子落盤,其聲鏗鏘。
便又見丙乙先生持黑,落子天元!
怡和道長看罷 “切”了一聲,自顧念叨了一句
“小兒乎?”
伸手捏了白子站了上星。
這兩步棋,讓程鶴看了卻是一陣恍惚。
彼時,與那宋正平聯手的情景恍恍得撞入眼前。
口中喃喃念叨了彼時丙乙之言
“此乃始生之道也!”
怡和道長听了程鶴之言,回頭望了他,眼中丟出一個輕蔑來。“始生之道”?我就知道有個“生之道”,你前面加個“始”字是個什麼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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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下且笑了程鶴的故弄玄虛,卻也是個不以為然。
便捋了胡須,伸手取了茶盞自顧飲了,便作了一個眼觀鼻鼻觀心,心觀丹田,靜心而不受其亂。
丙乙望了那程鶴踟躕,卻也不急著催他落子,只是揉著棋子,看那棋局,揶揄了道
“兩子之局,倒是難倒了驛馬旬空?”
听得那丙乙先生說出這“驛馬旬空”四字,讓那閉目養神的怡和道長心下一驚。
猛然睜眼,望了丙乙先生,又看了程鶴,心下且是一個驚呼。
原是听那先師華陽先生提起過此等人物。
師言此類等人,算學精湛,測無遺漏,可偷天之力,使役鬼神!能稱得上“驛馬旬空”者,非天縱之才不可!
倒也只是一個听師父說,也是個無緣見到。
然,眼前這位病怏怏的且是一個麼?
以前也曾听師弟龜厭提起,其父之山郎中乃“百業巧工”。原想這程鶴左右便是一個子承父業。今日卻听這丙乙先生一句“旬空驛馬”出口,倒是讓他暗自倒抽了一口涼氣!
遂,又仔仔細細的看那程鶴一遍。心下驚呼這程家且是一個何等的家學淵源?師尊有言,郎中之山,乃大才。如今看來他這兒子也是一個不遑多讓。
心下想罷,便又暗自吞了口水壓驚,深深的看那程鶴。
卻見程鶴將那手中的棋子緊緊捏了,力道之大,讓他指尖泛出蒼白。面色惶惶,與這寒冬正月,饒是一頭的冷汗。
怡和道長心下奇怪。怎的這棋局初開,便讓眼前這天縱之才緊張成這個樣子?
左右便是一稱棋麼?然,輸贏也是個未未可知。
想罷,卻也不想多言。
殊不知,此時丙乙先生于程鶴心中卻是一番你來我往的較量。
于是乎,與這兩人心里,眼前的棋局便也不是一稱無聲的手談,乃世局也。
見程鶴不肯落子,原是在那宋正平在時以三對一四人一戰之時,見識過這棋局的詭異。落子便是一個慘敗。更如那公案一般,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就出錯。
然,此番倒不是因為一個輸贏,只是不想再入此局罷了。
自父上之山亡故,程鶴便是失去了方向,與這世間茫茫然,不知所歸。
說起這程家以“驛馬旬空”之術傳家。
其祖,自太祖御龍在野之時,便算得天下大勢,遂,追隨太祖征戰,一路推漢滅唐,收復蜀地。
然,卻因算得“伯仲異位”,便恐那“龍脈旁落”,遂諫言遷都洛陽。
然,太祖心慈,又有太宗竭力勸阻,致使遷都之事不得行。
于是乎,後現“燭影斧聲”,再有“金匱之盟”。終是一個皇位歸仲,不可逆也。
此事後,程家便再不得太宗重用。
卻因這“驛馬旬空”乃易術之人,不可殺,亦不可流于野。
這玩意太邪乎,沒事干弄出一個“夜觀天象”,那鬧出來的可不是一般的熱鬧。
而且,這類人太危險,且不能讓他沒事干生孩子玩,弄出來一個人丁興旺。必須得嚴格的控制。
于是,太宗密旨留于後“程家男丁只留其一,死不可明喪。落官太史局令,世襲罔替”。
然,程家後世雖是一個勤勉,且算得那“雙瞳”,算得那“龍踔一目”倒是算不清爽自家的一個旦夕禍福。
此乃逆天者,受無恩之刑也!
只能作的一個,空有這“推天之術”,倒是無有“回天之力”。
熙寧年,世襲太史局局正的程之山,受得提舉司天監沈括沈存中先生點化,遂放棄鑽研旬空驛馬之術,兼理驗作院諸事,而成“百業巧工”之名。
後因臣工諫“空耗國帑”之言甚盛,神宗無奈,遂裁撤驗作院。
然,又不敢忘先帝之“資聖薰風”之志。遂又立院,曰“慈心”,且以私產資之于內府。于是乎,程之山便又兼任都知慈心院事之職。
後得一子程鶴,這程鶴卻是個天子聰慧,實為旬空驛馬之天縱之才。
此子三歲行得幻方,五歲推得四元。這天縱之才降世,且是讓其父之山惶恐不已。恐其子再步程氏先人的後塵。
便是上請哲宗,薦此子為知慈心院事。一桿子,把他支到濟水之源,沁園舊址,讓他躲去那朝中利害,遠離朝堂。
即便是如此,那程鶴娶妻不久,便得一胎兩子。
在平常百姓家,此事便是一個天大的喜事。然,與這程家,卻也逃不出這“程家男丁只留其一”的聖諭。
眼睜睜的看那太醫將那襁褓之子溺死于盆中,只留得那程乙一丁。
但那之山郎中學識所在,總是耐不住寂寞。
又因那“崇寧五年的彗出西方”之言,而被逐出京城,存身與那汝州之野差司爐之事。
雖是一個差遣,卻與那流放無二也。
彼時,程之山才明白這“天道之行浩浩湯湯,而非人為可逆”。
“驛馬旬空”亦是如此,能推得災禍,卻也無為那天定之事,不可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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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現在的話說,這樣的人能預知事情的發展,卻不能拿出能解決問題的方案。
如此倒是無趣也。
也只能眼睜睜的看了事物的發展,不可改變而徒增傷悲。
但是,這悲傷,卻不能與人說來,說出來也是個傷人害己,終究做得望洋之嘆。
如此,倒不如不去知曉,且渾渾噩噩了此殘生,做一個“愚且魯”之態,也能“無災無難到公卿”。
如今這之山郎中已作古,程鶴卻也知道,父親讓他掌管慈心院是何苦心。
且是這幫人“驛馬旬空”們甘心麼?
哈,若是他們甘心,何苦那存中先生以被貶之身,于耄耋之年費心費力收天下之術、技做那洋洋萬言,包羅萬象的《夢溪筆談》?
之山郎中又何苦那要以身祭窯以求天青無紋?
如今,那程鶴惴惴了不肯入局,只為求得心中無瓜無葛,糊糊涂涂了過活,且把自己當作已死之人。
無為哉?
倒是也不可如此說來。
他們也想去抗爭,想去改變,卻也知道這“道法自然”之“法”字何解。
兆億蒼生于天地者,匆匆來去幾萬天,本就是過客爾。順水而去,隨波逐流了迎合自然即為道法。
消極麼?卻是無為而無奈也。
如大禹治水是何等的改天換地,與天斗狠。治河瀆,抗洪水,惠及億兆,功在萬代。卻如今,又能留下許痕跡殘留于世?後人不知,卻以虛擬飄緲的神話傳說而言之。
女媧補天,只剩下無人能見的五彩石。
女媧,真的補的是天麼?
夸父,追的真的是日麼?
那程之山留下的鶴骨古笛,真的只是為了吹奏《天問》的樂器麼?
倒是一個個無法求證,世人姑且言之為傳說,也是一個說不清道不明來。
與其說他們是些個神仙,我更願意相信,他們是一幫遠古的算天算地的“驛馬旬空”。
如此,一場棋局倒是戛然而止。
丙乙先生心中的不甘與不屈而成的孤傲,和那怡和道長骨子里桀驁不馴無畏無懼,踫撞了程鶴心中的知天無為。
如此倒是一場尷尬。
棋局無動,清風依舊,燕雀啼鬧依然。靜靜的等了那遲遲不肯落子的程鶴。
且是丙乙、怡和無知者無畏?
非也,非也,無知者無畏固然是一件易事,僅憑了一身的肝膽勇往直前便罷。
然,知者依舊無畏,倒是一件極難的事情。
因為一個人的勇氣不是與生俱來的。
害怕和恐懼,是我們趨吉避害的本能,並非不堪。
勇氣,是經歷世態炎涼,人情淡薄依舊不肯放棄本心的執著。
他們清楚的知道什麼叫做害怕,什麼叫做恐懼,什麼叫做無望無助。
然卻,在這塵世的孽火的淬煉中,依舊選擇遵循守善,恪守本心而不為他動。佛家稱之為“悟”,道者,稱之為“得道”。
所以,有知而無畏者,必定是孤獨的。
然,程鶴的怕而不言,便是他的錯處麼?
也無錯。
不經別人苦,莫勸他人善。
程鶴不是恐懼,亦不是害怕,而是一種知天而無可為的無可奈何。
畢竟丙乙和怡和沒經歷過程氏家族“男丁留其一”的苦難,沒經歷過父死不可明喪的悲痛,沒經歷過眼見妻子瘋癲入水溺亡的無奈。也沒經歷過其子被典押于那南京國子監為質的羞恥,也沒有經歷過被人圈禁馴養般的痛苦。
程鶴的無奈無可厚非,就像現代人一樣,有賊公然行竊,周圍之人且作眼盲之狀,做的一個事不關己,不聞不問。耄耋之人于街邊伏地哀號,行人匆匆繞道而行。
豈是世人無善惡本心麼?
又是個非也!且是怕那善行所得非善!
世人心中自有善惡,卻懾于所得非善的恐懼而不敢為之爾。
只能將那善心善行,各自封印在看似光鮮且有趣的皮囊之中,而不致于善人害己作出不堪之窘態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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