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皇城司吏衙押了宋粲出了城去,一路頂了風雪打馬狂奔。
天將夜,雪舞中,且見了驛站那搖曳的風燈,上有三字“桃花驛”。
咦?這驛站怎的是一個這般嬌艷的名字?
倒是怨不得它來。只因不遠處有野桃樹漫山了長去。雪中無感,待到春夏,便是一山的桃花,隨風送香而來。
山下有村,約莫了十幾戶的人家,被人喚做桃花峪。此驛站亦是因此得名。
這驛站倒也不大,三五個驛卒,一個驛丞。
然這驛丞麼,雖說是個官,倒也不是一個官身。
只因這“桃花驛”本就是個地處偏僻的小驛,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有官身的也不願意來。
別說官,即便是正經的驛卒也是個無有,且是由那旁邊的村民擔當了去。朝廷只派了個吏員來管了來。
听得車馬響動,那驛丞便喚醒了驛卒出得門來。
錢橫喝馬停車,于車上高聲喚那驛卒燙酒熱菜。
見是公差車馬,後又拖了個囚車。那驛卒便知是有配軍出配。
也不敢耽擱,且是應和了拉馬的拉馬,推車的推車,饒是一陣的忙碌。
一路大風過了雪花,于這四面透風的囚車中繞是一個難挨。見車停穩那宋粲,便趕緊抬了那木枷望了望那懷里的宋若。
見那宋若乖巧,此時便已酣酣的睡去,柔嫩的小臉被那朔風吹的有些微紅,嘟嘟的小嘴卻不知回味著何時的回甘。
那宋粲看罷且是個心下暖暖,然又是一個怪異。
心道︰這宋若自到他懷里以來,倒也是個滴水未進,卻是哪來的回甘也。
想罷,心下卻生出一陣的焦急。將那擋風的毛氈往懷里掖了掖,四下盼望。垂眼,倒是看見了那奶娘與那開封府大門處,塞入的包裹,且剛想去拿來。
卻見那風雪里跑出的驛卒一路,口中道了“辛苦”。
見是那錢橫,便是驚叫了一聲“錢爺”。
原是那錢橫積年走的此路,倒是和那驛卒相熟的很。
于是乎,便是親兄熱弟,爺長爺短的將那兩個皇城司吏扶下暖車。又招呼了人將那兩人行囊卸下,喊了人燒水燙腳,自是不提。
見那王申下車,且不是不顧風雪刮臉。提了刀,敲打了那囚車木籠過來。
然,見那車上的風氈,倒是個奇怪了瞪眼,拿刀柄挑了,口中怪道︰
“你這賊配!你倒是有人照護!”
說罷,便用刀鞘挑開了那宋粲身遭的風氈,那奶娘塞在車上的包裹也同那風氈拖出,掉在了雪地之上。
那宋粲無奈,只得裹緊身上的風氈,抱定那宋若躲閃。
卻見那王申用刀鞘往那宋粲懷里一捅,那宋若吃疼,便哭鬧起來。
那宋粲听的宋若哭聲便是一個大急,怒道︰
“你待怎樣?”
那王申見了那宋粲瞪眼,便揚起手中的刀鞘隔著木欄照定那宋粲額頭便是一下。怒道︰
“你杖脊得賊人,記住,你叫孫軼,便不再是那宣武將軍宋粲!饒是耍的好威風!”
那宋粲被那木枷所困,倒是個躲閃不得,只能直直的挨了他一下。
傷處卻未見血,但也是血筋暴起,疼痛難忍。
剛要起身,卻是個鐵鎖木枷,將他困了一個死死。
卻在此時,听得那錢衡下車,裹了風兜,雙手護了耳朵,道︰
“他卻是個死人也!你休要多事!”
言外之意倒是個明白,他已經是個死人了。死,也就是個早晚的問題。凍死,餓死,是他自己的事,你這會弄死了他算誰的?
那王申听了這話,便罵罵咧咧的收了刀去。那錢衡見那王申依舊在罵,便丟下一句︰
“也個不知冷的憨貨!”
說罷便裹了身上的裘皮,叫了那驛卒道︰
“燙好的酒卻有些則個?”
這話,好倒是喊了給那王申听,那身邊的驛卒卻討好道︰
“別家來了便是沒有,錢爺到了,小的怎敢怠慢。”
那錢橫听了這馬屁去,倒是個心滿意足,且抬腿跟了那驛卒,邊走邊道︰
“這話我愛听,若是再有個小花娘暖被窩,那便再好不過了。”
那前行的驛卒回頭媚笑了道︰
“錢爺放心,小的自有得安排。”
那王申听得有酒、有花娘便是心癢難耐,便嚷嚷一聲︰
“哥哥,攜帶我則個。”
叫罷,便棄了那宋粲,跑去進那驛站吃花酒去者。
說那宋粲,強咽了這口惡氣,卻也是心有不甘。看了那歡天喜地進的驛站的眾人,心下一是個無奈。也只能做的一個忍氣吞聲來。
見那懷中宋若啼哭不止,且趕緊尋了個避風的方向,揭了毛氈看那宋若。
那宋若見了他,那啼哭聲便更大了起來。這宋若的哭聲饒是讓那宋粲手足無措。
想是餓了吧。然卻是一個如何?自家得現下也無半點水米打牙。那有些吃食與你,想罷便是一個絕望。
大人尚且只得忍耐,可懷中的嬰孩卻是受不得如此也。這嗷嗷待哺,且是看的宋粲欲哭無淚。情急之下,便狠了狠心,將自己的中指嗑開,見流出血來,便將那手指送到宋若口中,嬰兒只知饑寒冷熱,便一把抱住宋粲的手小嘴開始吸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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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嘴吮處,如同針刺,疼麻中倒是讓人不能忍來。然,這冰天雪地的,別說是羊乳,便是一碗熱湯也是一個枉然。
那宋粲也是個富家子弟,御品大員的衙內,官宦人家的少爺。說他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卻是有些個冤枉了他,但錦衣玉食倒是有過而無不及。雖為武將,卻也是身嬌肉貴,自小嬌生慣養。
如今卻是受著天寒地凍,卻懷中尚有嬰孩,此時便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也。
卻在那宋粲絕望之時,卻有一雙腳站在那木籠囚車之前。
且是驚的那宋粲趕緊抱定那宋若,抬眼觀瞧。
卻見是一個老媼,手提著籃子,籃子上蓋了塊花布。
見宋粲看她,便惴惴了道︰
“卻不是我多事,只是我家驛承見你可憐。”
說罷,便將包裹打開,將那籃子里的物件一一拿出,塞進那木籠之中。那宋粲見是手爐一個,里面燃了碳。卻又見一包塞了進來,卻是一包碳。
宋粲見了不解,愣在當場。那婦人見宋粲不接,便急急的拿著碳爐塞到宋粲懷里,道︰
“還不趕緊接了去,省的那差役……”
話卻說了一半,那懷中吮血的宋若卻被驚了,且是又哭嚎起來。
那婦人見之大驚,饒是愣在當場。
卻又見那宋粲手指滴血而臉色蒼白,隨即便口中念了佛道︰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這是何等的罪過,卻要讓這孩童跟著一起受罪!這,這,這,怎能活命也!”
說罷便抹了眼淚,手里將那燙好的熱湯,米團塞進囚車,嘴里絮絮叨叨道︰
“且先用了,罪過,罪過,這是要遭天打雷劈啊!”
那宋粲也沒來得及道謝,便將那米團合著熱湯在嘴里嚼了,用手指沾于那宋若吃,那宋若卻是餓極了,也不拘那食物,便抿在嘴里,但卻只吃了兩口,便又哭鬧起來。這嬰孩六七個月卻是斷不得奶的。
但覺沒有奶味,便是哭鬧著不吃。那宋粲卻是急了,便仰天大叫了一聲,道︰
“天要滅我哉?”喊完之後,卻又小聲哀求道︰
“只死我一人罷。”
那驛站房間內,兩個皇城司吏卻各抱著一個花娘飲酒作樂。
听得門外宋粲叫喊,那王申便不耐煩的罵了一句︰
“入娘賊!”
說罷,抽刀在手,將那刀在桌上擂了一下,起身便要出去。
這一驚一乍的,饒是嚇得兩個花娘縮了身子,瑟瑟而栗。
那錢衡卻鄙夷道︰
“兄弟卻要出去作甚?”那王申狠狠道︰
“這討打的賊配軍,繞是聒噪,擾人興致,待俺出去……”
那錢衡卻打斷了他的話,道︰
“他今夜若是死了,我們便能回京。你若出去,便是與你有瓜葛,連累了我也的受罰。愚麼?”
說罷,摟了那花娘,口對口的喝酒,卻也不理那王申。
那王申見他如此,便是落了個無趣。然,又仔細想了,錢橫這話卻有幾分道理。便自家找的台階下,收了刀自語道︰
“哥哥說的倒是有些道理。且這外面天寒地凍的,倒不如這里……暖和些……”
說罷,狂笑著撲向那花娘,惹得屋內一陣雞飛狗跳,不得安生。
那王申將那花娘按在床上胡纏,那花娘倒是積年的伺候來往的官員,卻也被這莽漢嚇到,口中求饒道︰
“差官哥哥,且慢些個……”
此話讓那錢衡听了去,卻笑看了那花娘,道︰
“如何慢些個,我這兄弟已是慢了些則個,若是他興起,便是快刀割肉,舔血為快,好不快活也。”
此話一出,便嚇壞了兩個花娘,卻是見過來往官人巨多,卻不曾見“快刀割肉”,何為“舔血為快”。
然,那王申卻接了道︰
“還是哥哥知道我!”說罷,便捏了那花娘的一身的白肉,垂涎道︰
“這肉香的很 !”
此話一出,且嚇得那花娘花容失色,卻也是個腿軟,不敢跑脫。只得加小心伺候了這凶神惡煞,免得惹禍上身也。
那宋粲看著懷中那宋若的哭鬧,且是一個愣愣,倒是無心喊叫了去。
心道︰想我宋粲,富貴半生,積德行善,這宣武將軍且也做得,那制使欽差也曾做得,如今虎落平陽,卻落得個以血喂嬰。想那校尉在身邊,定然會有些個辦法來。此念一出,眼前,那校尉那滿臉堆出來的媚笑,便闖將進來。
然,也是一個稍縱即逝。重新又讓那宋粲心下灰灰。只是一個假希望而已。明知是假的,卻還願意相信他是真的去。
心道︰卻如今這自幼朝夕相伴的校尉李博元卻也得不到半點音訊也。父母尚不知凶吉。值此天寒地凍之時懷中的宋若,卻不知能挨過幾日。倒是天要亡我父女于此麼?
想罷,便淚如泉涌。
那皇城司吏在時,便是一股傲氣撐著。
現下,確是一個無人,便是一口氣卸下,再也忍不住。先是吭 之聲,在後,便是一個失聲嚎啕。
那眼淚下來,迎了那朔風一吹,便化作冰凌掛在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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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心下卻是一個聲音黯然與他︰了結了吧,便是一刻之痛,也好過苦挨這萬般罪,受得如此的鳥氣。
那宋粲四下望了,心下茫然。倒也不曉得何人與他說話,且是依舊的寒風漫卷了積雪,嗚嗚咽咽。
恍惚間,覺得此話有理,且不管是誰說了。
然,手中除了那鐵鐐,便再無一物。抬眼看,倒是囚車的木籠也是個結實,以頭觸柱也算是個痛快!想罷,便叫了一聲來也!然,且要撞了去,卻也是個不能?
為何?身上戴的木枷鐵鎖便是如此用途,防止你自行了結了去。
且在茫然,卻見那熱湯的碗上放的筷子,便是心下一個解脫。且抓了那筷子,慢慢的拿起,雙手握了抵在眼前。卻又口中“吭 ”,雙手戰戰而不可行也,
且不忍刺下去麼?
有道是“人到死時真想活”啊。
猶豫之中,卻听到那宋若的哭聲,而心下不忍。便用一只揭了風氈手托了那宋若,看了一眼,道︰
“你我父女一場,原是與一場富貴與你,換你天倫之樂與我……”
說罷,便是咽喉哽咽,而不能再言,雙目緊閉不忍看這宋若。
心道︰罷了!用手撫摸那宋粲,口中喃喃道︰
“來世……莫要再做我兒女……”
那宋若卻彷佛知曉那宋粲的心情,料也是哭喊累了,只是手腳在那宋粲懷中踢騰不止,那襁褓松散,卻又一物掉落,骨碌碌的滾在那木籠囚車的木板上。
何物?那宋粲定楮看了,且是那程之山郎中送與這宋若的賀禮“常平”也。
此物一出,便是一縷馨香沁入心脾。那便是“鸚哥綠”獨特的香味,此時卻如那流風回雪之爽朗。
而此時,這宋粲聞得此物香起,卻是心中魔障,將那眼急急的四處找尋,口中喃喃︰
“世叔來了麼?”
尋了周遭,且不見一絲的動靜。心下不甘,又忘了那空蕩蕩的官道,仿佛尋得了那郎中的接引。喃喃了︰
“粲,無能,這就追隨郎中去也。”
說罷,便又雙手抓了那根筷子,緊緊的握在手里,戰戰了要往自家的眼窩中刺去。
卻不成想,卻在積攢了勇氣之時,便覺臉上一疼。
手摸了,便是一手的雪。
倒是被一個雪球砸中臉頰?
那宋粲猛然驚醒。
拿眼又尋了,卻見不遠處一人,囚首亂衣,形如乞丐,用手握了一個雪團,放在手里。
見宋粲看他,且是快步上前,卻聲出嘔啞。
見那人,如同痴癲一般,隔著木籠將那宋若拖到木籠邊。又解了懷,將那乳頭塞進宋若嘴中。
那宋若便是急急的咬緊了咂咂有聲也。
此情此景,且是如夢如幻,只看的宋粲一陣的恍惚。仔細觀看了那人。心道︰是奶娘嗎?
想這囚車行至驛站已百里有余,她且是一路踏雪踩冰跟過來的麼?
心下想罷,且不敢信了去。然又心下釋然。若不是她,誰還能這冰天雪地的一路跟來!
想罷,且是一個淚目,戰戰了伸了手去,撩開那已經凍成塊塊冰溜的頭發。
看那奶娘,卻是朔風割開的條條的口子,強擠出了個笑臉與他。
那宋粲以手觸之,那奶娘吃疼的躲了去。
饒是讓那宋粲心手皆顫。
心道︰此乃何等心力,卻讓一個柔弱婦人做的如此慘烈之事也!
心下一番淒然,攪動了心肺,口中悲聲埋怨了她道︰
“不是讓你回那汝州,又跟來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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