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李北玄的車馬已盡力靠邊,轅馬也被壓得貼近街旁。
可偏偏就在這時,太子那一輛車馬直直沖來,絲毫沒有避讓的意思。
一瞬之間,局勢陡變。
李北玄這邊的馬受了驚,前蹄亂蹬,嘶鳴連連。
車夫緊急勒韁,卻已來不及穩住陣腳。
而更糟的是,還未等馬匹徹底避開,忽然有人影一晃,一柄長戟似的隨扈兵器橫掃而下。
那兵器並非真要殺人,但正正打在了轅馬的頭顱上。
一戟下去,那匹馬連聲慘嘶,撲倒在地,當場斃命。
而馬一倒,整車的平衡便徹底崩潰。
沉重的車身瞬間失了支撐,整個轅子 嚓一聲,斷成兩截。
隨後,車輪猛地一歪,連轂也震裂開口。
隨行的幾桶牛乳,全都在這一瞬間翻倒。
木桶崩裂,牛乳嘩啦啦地流了一地。
車輦上的人雖盡力穩住,卻仍有幾名隨行家丁摔落在地。
或扭傷,或擦傷,慘叫聲此起彼伏。
路上瞬間一片狼藉。
然而太子的車駕,卻依舊沒有停下,甚至沒有片刻遲疑。
儀仗中傳出幾句高聲呵斥,隱隱夾雜著“佞幸”、“小人”之類的字眼。
隨後揚長而去,直奔長孫無忌府邸。
……
朱懷弼把打听到的始末一字不漏地說完,大堂里一時安靜得落針可聞。
朱知節臉色沉得厲害,半晌不發一言。
直到屋里爐火 啪炸開一聲火星,他才猛地咬了咬牙,沉聲道︰“太子……這是真的,什麼都不管不顧了嗎?”
聲音低沉,卻帶著壓抑不住的恨意。
他和贏世民交情之深,外人絕難想象。
早在武朝立國之前,他便追隨贏世民南征北戰,浴血拼殺。
幾十年交情,說不上劉關張那樣的桃園結義,但情誼之親厚,絕對遠遠超過尋常的君臣關系。
贏世民能坐上如今的位置,他朱知節也起了不小的作用。
而贏高明這個孩子,更是他看著長大的。
那時候,朱知節真心把這孩子當半個子佷看待。
可如今,二十七八歲的人了,本該收斂心性、肩負起儲君的擔當,卻做出這般荒唐事來。
街上相逢,本是一件尋常之事。
李北玄避讓,那是禮法。
太子稍稍放緩車速,以示體面,亦是應有的規矩。
可贏高明偏偏一味橫沖直撞,甚至縱容隨扈用兵刃去打驚馬,害得人家車毀人傷,牛乳撒滿一地……
這已經不是驕矜跋扈四個字能解釋的了。
這是全然不顧體統,不顧禮法,不顧旁人的性命與顏面!
朱知節心頭,除了壓不住的怒火,更有深沉的失望。
恨其不爭,怒其不成器。
幾十年的苦心,換來這樣一個不堪造就的儲君,他幾乎能想象贏世民得知此事時,心里會是怎樣的寒涼。
想到這里,朱知節長長嘆了口氣,神色悵然。
然而,朱懷弼卻已經忍不下去了。
他從小就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少年時曾帶著弟弟們翻牆去勾欄听曲,被朱知節揍得半死,也沒改過這股勁頭。
如今听說李北玄在自家門口被太子當街羞辱,心里的火氣哪里還能壓得住?
“爹!”
他猛地一拱手,臉色漲紅,咬牙切齒道︰“人和可是把咱們朱家當親人!今日在咱們府前受了這等屈辱,咱們要是裝聾作啞,任由他被欺負,那往後,誰還敢說咱們朱家講義氣?!”
“再說了!”
朱懷弼聲音越發激昂,“太子這是當眾打咱們朱家的臉啊!人和的車馬在咱們府口翻了,他不但不減速,反而揚長而去。旁人怎麼看?難道不會說,盧國公府縱容太子欺負自家人?咱們沒臉不說,連人和也要覺得咱們不夠意思!”
一番話,說得連一旁的朱懷墨和朱懷亮都攥緊了拳頭,眼里隱隱冒火。
朱懷亮,朱懷弼,朱懷墨三兄弟雖各有性格,但這仨人跟李北玄的交情,那可是杠杠的。
平時喝酒行樂,抑或闖禍打架,誰都少不了誰。
雖然他們知道李北玄能說會道,也懂權謀機變,可骨子里,那家伙對兄弟朋友的真心,是實打實的。
今日太子當街羞辱他,這口氣,他們兄弟心里哪能忍?
然而朱知節听完,猛地抬眼,目光如刀,狠狠瞪了朱懷弼一眼。
“混賬東西!”
朱懷弼聞言,本還滿腔火氣。
可在父親的目光中,呼吸都忍不住一窒,下意識低下頭,不敢再嚷嚷。
片刻沉默後,朱知節長長地嘆了口氣。
聲音沉重,帶著壓抑不住的無奈與疲憊。
緩緩說道,“這事兒,咱們朱家不能沾。誰要是此刻跟太子攪合在一處,誰就是找死。不過……人和這小崽子,倒是夠意思。”
朱知節說到這里,眼里閃過一抹欣慰。
李北玄,倒是頗有幾分當年李道正的風骨。
李道正那人,偷奸耍滑無所不沾,坑兄弟不是一回兩回了。
但老朱老馬他們,為什麼跟李道正那麼好?
就是因為那貨雖然賤,但卻是實打實的重情義。
而李北玄也是如此。
今日之事,說來最尷尬的其實不是李北玄,而是盧國公府。
畢竟,事兒是在他們門口發生的。
要是李北玄沒隱瞞,直接把這事兒說出來,到時候,朱知節能怎麼辦?
以朱知節的性子,他絕不可能裝聾作啞。
那可是李道正的兒子,更是他兒子們的好兄弟。
真要是李北玄當眾開口,他朱知節若是裝作沒听見,轉頭誰還會信他朱知節重情義?
他多年積累的威望,瞬間就要被人戳脊梁骨,罵成縮頭烏龜。
可要是真給李北玄撐腰,那就等于擺明了和太子對著干。
贏高明雖然眼下失了勢,人人都知道他是個半廢,可那畢竟還頂著太子的身份。
明著和他沖突,就意味著等于挑釁了整個東宮。
一旦真鬧大,盧國公府也要被裹挾進黨爭的泥潭。
可李北玄明明在盧國公府門口吃了這麼大的虧,卻硬生生將事情咽了下去,絲毫沒把朱家扯進來。
想到這里,朱知節深深地嘆了口氣,復雜的對三兄弟道︰“人和,是個重情義的好孩子,值當你們拿他當一輩子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