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御史還在念。
“……河東道御史上言,某地徭役不均,民怨頗重,請加查處……”
無人應聲。
連贏世民也只是輕描淡寫︰“知道了。”
甚至連問都懶得問一句。
他心情冷硬,百官心思更亂。
這一場朝會,表面上仍照舊進行,實際上,已徹底失去了意義。
誰都知道,今日的主戲,已經落幕。
余下的奏報,只是走形式罷了。
不知過了多久。
鐘鼓再響,宣布朝散。
百官齊呼萬歲。
而贏世民則起身,冷冷一揮袖,大步離殿。
常涂提著玉如意,跟隨在後。
隨著皇帝身影消失在殿門外,壓抑已久的空氣,終于稍稍松動。
可無人敢交頭接耳。
直到魚貫出殿,走到太極殿外,寒風撲面,眾人才暗暗喘了一口氣。
風雪呼嘯,卻蓋不住群臣心底的惶惑與低語。
“這是……要出大事啊。”
一位御史小聲喃喃。
話音未落,就被身旁同僚拉住衣袖,連忙噤聲。
可他的心聲,卻正是所有人此刻的想法。
太子名分未動。
但陛下的態度,已昭然若揭。
“孽子”、“不孝不悌”、“不堪大任”……
這些字眼,在滿殿百官面前響起,就意味著天下人都會知曉。
這不是訓斥,這是蓋棺定論!
從今日起,誰還敢押寶東宮?
一時間,百官如喪考妣,人人心神惶惶,彷佛大廈將傾。
可在魏王府內,卻幾乎洋溢著一股子掩飾不住的狂喜。
贏高熙坐在書房,樂的整個人都紅溫了。
大冷的天,居然一身一身的冒汗。
無他,實在是太激動了。
畢竟太極殿上,皇帝親口斥責太子“不孝不悌,不堪大任”,逼他每日跪讀經書。
這等羞辱,幾乎已經等同于明著告訴天下,太子再無未來。
而這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儲位旁落,近在眼前。
而在皇子之中,除了太子之外,資歷、名分、身份最合適的,正是他這個老二。
太子一倒,他便是當仁不讓!
贏高熙心底暗暗涌起的快意,簡直如烈火焚身。
而且,更讓贏高熙興奮的是,太子倒的太快了,快得連他都有點沒反應過來。
贏高明的腿,雖然是被他給廢掉的。
但其實說句實在話,一開始,贏高熙就只是想壞了太子的身體,就連廢腿這個結果,他都沒想到。
畢竟他也提前了解過糖尿病這種病癥。
直到病情嚴重到一定程度之後,才會影響視力和肢體。
而且這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
贏高熙一開始對此,期望並不大。
但沒想到,他剛下手沒多久,太子的腿就廢了。
而這一點,對于贏高熙來說,已經是意外之喜了。
可更讓贏高熙沒想到的是,驚喜比他之前預料的還要大。
贏高明的愚蠢程度,遠超出贏高熙的想象。
腿廢了不說,竟然還不懂得收斂。
正常人,腿腳有疾,必然會想盡辦法博取父皇的同情,裝出一副忠順模樣,好保住東宮之位。可贏高明呢?
非但沒有如此,反而變本加厲,愈發暴虐。
醉酒失態,口出狂言。
接連幾次說大逆言論也就算了。
更荒唐的是,他竟說出“有諫者,殺五百人,豈不定?”這樣的瘋話。
這簡直不是愚蠢,這是作死!
贏高熙每每想到這里,都忍不住在心里暗罵一句“蠢材”。
可隨即,他又要忍不住大笑。
這世上還有比這更妙的事嗎?
自己原本只是想慢慢削弱東宮,結果太子卻主動自己把腦袋往刀口上送。
更離譜的是,贏高明還親手斷了最後一根護命的稻草。
張樸。
那個讀書人,是唯一還在死死護著太子的人。
哪怕天下群臣皆棄之,張樸仍願意以性命做擔保,去勸說皇帝再留他一次。
贏高熙每次想到這里,饞的口水都快流下來。
這種死心塌地的忠臣,簡直就是贏高熙日思夜想想要擁有的。
可結果呢?
贏高明不懂得珍惜也就算了,居然還要殺他!
派人當街刺殺!
這已經不是愚蠢了,而是瘋癲。
“這是真嫌自己活得長啊。”
贏高熙想到此處,忍不住笑得直不起腰。
他敢斷言,昨夜之後,父皇心中對太子的最後一點憐憫,已經徹底耗盡。
父子之間的情分,已被割裂干淨。
從今往後,贏高明就是一個行尸走肉,頂著太子的虛名,卻再無實權。
而接下來,天下人的目光,必然會投向他魏王!
贏高熙端起酒杯,狠狠灌了一口,酒液順著喉嚨滑下去,胸腔一陣滾燙。
心頭那股得意,幾乎要沖破身體。
這世上的聰明人很多。
可能像他這樣,在不動聲色間,便讓太子一步步把自己送進深淵的,又有幾個?
他甚至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天底下最聰明的人!
“哈哈哈哈,不愧是我!”
贏高熙不由得給自己點了個贊。
暢快的不能自抑。
只覺得此刻自己的心境,和古人所謂的胸中浩氣噴薄如江海差不多。
詩意盈胸,靈思泉涌。
忍不住提筆,想要賦詩一首,以記此日。
畢竟,作詩這種事,本來就和情緒緊密相關。
愁時作愁詩,喜時作喜詩。
像今日這般心潮澎湃,哪怕他平素不是頂尖的詩人,此刻也自信能寫出流傳百世的杰作!
于是贏高熙張嘴便起了個頭。
“……東宮已失勢,魏府笑春風……”
但話到嘴邊,他卻猛地頓住。
不對。
此刻是最危險的時候。
太子終究還在,雖說父皇心灰意冷,但明面上的儲君之位並未真正動搖。
他若在這個節骨眼上流露出半點幸災樂禍,傳出去就會被人抓住把柄,被扣上窺視儲位的帽子。
這帽子要是扣實了,他比贏高明下場還慘。
想到這里,贏高熙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那股快要炸開的狂喜。
把紙揉成一團,丟進爐火,看著它化為灰燼。
可,詩可以不作,興奮可以壓下。
但這股熱血,這份酣暢,總得找個地方發泄。
否則他今晚怕是要憋瘋。
想了想,贏高熙忽然勾起一抹笑意。
有一個人,可以見。
那就是李北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