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這話，李北玄頓時秒懂。
原本還有些忐忑的心，一下子就下來了。
要是贏世民來找茬，他說不定還得提心吊膽一下。
但要是來巡視工地的……
這活兒他熟啊！
兩輩子下來，別的不多，工作經驗多得很。
什麼陪領導視察、寫巡視簡報、陪笑臉解釋文件背景、現場演示流程……這些活兒他全都干過。
所以此刻听贏世民說，要讓他帶他去工地，李北玄下意識地一抖精神，瞬間，就進入了接待領導模式。
“陛下，請跟我來！”
李北玄整了整衣襟，表情變得正經又熱情。
往贏世民身前走了一步，恭恭敬敬一揖到底︰“陛下金輦親臨，藍田三生有幸！”
“微臣未得先聞，未得遠迎，實屬失禮，罪該萬死。”
說完，他又斜著身子向後指了指工坊方向，姿態殷勤︰“請陛下移步，微臣立刻命人備下涼茶、折扇、遮陽棚，還有詳盡的進度圖、流程簡報與測試數據。”
“高爐主體現已建成七成，火道結構基本成形，氣流模型也已完成三次驗證，今日正準備做一次小型測試，正好請陛下指點一二！”
這些話，說得滴水不漏，恭敬中帶著點熱情，簡報式匯報中，又帶著點激動。
听得一旁的常涂都一愣一愣的。
心道，這定遠伯平時當科學家還真是屈才了。
擱咱這兒寫奏折，起碼也是個翰林起步。
而站在原地的贏世民，本來還氣呼呼地皺著眉。
準備一上來就訓幾句“朕叫你搞高爐，不是叫你談戀愛”的訓話。
可誰知道，李北玄上來就這麼一頓轟炸式恭維。
贏世民一時間，也被他這連珠炮似的辭令砸得神情一愣。
嘴角也忍不住微微抽動了一下。
本想板著臉，最終也沒忍住。
“少貧嘴。”
他說得嘴硬，眼里卻已經有了幾分笑意。
隨後擺了擺手道︰“走，帶朕去看看你這勞什子高爐。”
“喏！”
李北玄精神抖擻，一抱拳，往前帶路。
一邊走，一邊還貼心地用手撩開路邊百姓的攤子、當街拉屎的大黃狗、還有隨地蹲著看熱鬧的小孩。
活像個高級導游，帶著贏世民參觀工地。
與此同時，嘴里還不忘繼續輸出話術︰“陛下駕臨前，藍田高爐已初具規模，預計再有十日便可封頂。”
“屆時將進行熱風系統聯調試驗，再之後便是首次投料點火，若萬事順利，十二日後，便可成鋼！”
听到成鋼二字時，贏世民的腳步微頓。
只覺得這兩個字在他耳中，比“封侯拜將”、“萬邦來朝”等字眼還要震撼。
沉吟片刻之後，贏世民低聲問道︰“你是說……真能煉出鋼來？你說的那種……鋼？”
“理論上……有希望。”
李北玄想了想後，如實回答。
頓了頓，又笑著補了一句︰“不過具體效果如何，還是得看投料時的運氣。第一爐嘛，心理上是比較有紀念意義的。”
“但只要系統能跑通，哪怕產出的鐵品質不夠，也能不斷優化改進，火候、氣壓、焦炭比例，後期都有得調整。”
“而且不是我跟你吹，就算這一爐的鋼達不到我想要的標準，也絕對比現在你見過的所有鐵器都牛逼，不開玩笑！”
贏世民听著這話，嘴角微微一扯，不陰不陽道︰“你倒是很有信心。”
“嘿嘿，那當然，這就是科學的力量！”
“……嗯。”
一路說說笑笑。
不多時，一行人便到了高爐工地。
而眼前的一切，卻再一次讓贏世民震驚了。
只見那片寬闊工地上，幾千工匠井然有序地忙碌著。
爐身中段，已經砌到十幾米高，宛如半截巨獸插入地面。
四周木架林立。
石料、磚塊、黃泥、焦炭、鐵模、風管……堆得如山。
熱風管線的基礎框架已經搭起，一旁甚至還有幾個學生在手繪設計圖。
旁邊還一個二十來歲模樣的年輕人，正對著一堆數據在那里掐指頭算。
而更遠處，則是一間臨時搭建的實驗房。
十余名藍田書院的學徒，正圍著一口一人高的試驗爐，反復調試火候溫度。
再看工地外圍。
工部、兵部、內閣調派來的監察官員，也已經在一旁駐點。
不時記錄、旁觀。
場面之熱鬧、節奏之緊湊，簡直像是在打一場沒有硝煙的戰役。
贏世民站在高地之上，看著這波瀾壯闊的場景，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麼。
“這些……都是你藍田的人？”
“是。”李北玄點點頭，“但也有部分是工部推薦來的工匠，還有兵部調過來的火器營工程員。”
“咱們搞這玩意兒，牽扯面太大，僅靠藍田一地肯定是不夠的。”
“好在大家都有心，衙門也都給力，目前進展還算順利。”
李北玄說的條理分明，而贏世民靜靜站著，沒再說話。
只是望著那半成的高爐，望著地上的礦石和焦炭，望著爐體旁爬上爬下的工匠和學生，听著四周此起彼伏的號子與錘聲。
仿佛能透過這一切，看到未來的影子。
一座高爐，不過是個雛形。
可它背後，是一個龐大的體系，是一種新興的秩序，一整套以實驗、邏輯、數據為核心的價值觀。
這不是把刀造得更利、甲做得更硬的層面問題了。
這是……
贏世民下意識的沒去想。
雖然心里翻涌著千言萬語，臉上卻還是維持著那個一貫克制的冷靜表情。
沉默良久後，才忽然問道︰“這些人……他們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李北玄想了想，認真點頭︰“大部分知道。”
“畢竟我一直在給他們講，我們不是為了做個爐子，不是為了煉一爐鋼，而是為了搞明白，為什麼能出鐵，為什麼能成鋼。”
“講的是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
“所以現在，他們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為什麼這麼做，怎麼做。”
贏世民點了點頭︰“嗯。”
隨後，李北玄笑著問︰“陛下，要不要近距離參觀一下？”
“不用。”
贏世民搖了搖頭，輕笑道︰“朕又看不懂，沒必要去添亂了。”
說罷，贏世民一拍李北玄的肩膀，輕聲道︰“走，去府上，咱們爺倆喝兩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