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仲琛那一句“容老夫想想”,原本是試圖拖延時間的緩兵之計。
畢竟眼下局勢太緊,他得抽身喘口氣,理一理這局里到底還有沒有可走的縫兒。
仔細想想,能不能從“族屬未明”、“證據未確”、“言辭尚淺”這些角度里,找出點說辭來。
再穩一穩場面、穩一穩人心。
但可惜,他遇上的,是李北玄。
李北玄不是官場出身的讀書人,更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禮法君子。
他是現代人。
是經歷過現代信息轟炸的現代人。
李北玄知道一個詞,叫截殺。
這是從銷售行業里傳出來的行話。
也就是說,不給客戶反應的時間,也不給他猶豫的機會。
畢竟客戶一猶豫,就說明還有思考空間。
而一思考,就很有可能撤單、掛斷、反悔。
這是一個很常見的套路。
李北玄剛參加工作,租房子的時候,就被中介這麼擺過一道。
他原本是沒打算當天拍板的。
可那中介舌燦蓮花,一會兒說優惠價僅限一天,一會兒又說這麼好的房源,錯過了就再也沒有下次了。
說的信誓旦旦,斬釘截鐵。
李北玄被忽悠了個昏頭巴腦,當天就交了半年的房租。
結果住進去之後才得知,那中介不僅沒給他優惠,反而還多要了他八百中介費……
所以,李北玄現在,完全沒有理會崔仲琛那句“容老夫想想”。
他甚至都沒等對方真正閉上眼,也沒給半口茶水的時間。
只是笑了笑,起身繞到崔仲琛身側。
慢條斯理的,甚至帶著幾分故作姿態的架勢,伸手,替他把那摞案卷重新理了理。
聲音懶洋洋的︰“您慢慢想,不急。”
“咱們可以一起想。”
“您呢,就想想該怎麼跟陛下交代。”
“而我呢,也趁這空兒,想想回京路上該怎麼寫折子。”
“怎麼能把清河崔氏、清河陳氏、晉陽逆案這幾樁事,一五一十的跟陛下說清楚。”
李北玄這話說得隨意。
而崔仲琛听到這話,臉上頓時怒意翻騰。
一拍桌子,冷聲呵道︰“李公子,你對老夫,就這般態度?”
這句話,說得不輕。
桌邊的氣氛驟然一滯。
崔仲琛本想借這句給自己找回點臉面。
就算退無可退,那也不能連面子都不要。
可誰知李北玄一听,居然又笑了。
笑得輕輕松松,像是听到了一句玩笑話。
“態度?”
他笑著重復了一遍這個詞,然後緩緩坐回原位,伸手拍了拍衣角,斜睨著崔仲琛,像是終于不打算再繞彎子了︰“我是朝廷的定遠伯,聖上親封實職官員。”
“您是什麼?”
他說著,微微一頓,嘴角笑意卻愈發清晰︰“現在的局勢明明白白,晉陽叛亂一案,涉崔姓、涉陳姓,清河、趙郡俱有牽連。”
“而就目前看來,您,清河崔氏首族,門長,九卿、前禮部尚書、名列祭酒的清議中人,正是與案有涉的關鍵人物之一。”
“您問我該用什麼態度?”
“抱歉了,崔公。”
“我對反賊,還真就不怎麼講禮數。”
……
話音落地那一刻,室內安靜得可怕。
崔仲琛的心跳,霎時間仿佛停了一拍。
他活了五十多年,向來是坐在上位的人。
自西漢時,崔業定居于清河郡東武城縣那天起,這個姓氏就自帶光芒。
朝堂之上,多少人望著崔家的鼻息行事。
士林之內,多少人以能投帖清河為榮。
而崔仲琛自己,更是年少成名。
三十歲入中樞,四十歲位列九卿,五十歲做過禮部尚書。
文會時講經論道,諸生側耳傾听。
名動京畿,威加公卿。
這麼多年,他仗著崔家的門第,仗著自己的手腕,仗著那層世家遮天的光環,囂張了五十多年。
連皇帝見了他,也要笑著稱一聲“崔兄”,敬著他的年歲、敬著他的門第、敬著那一身裘帶翩然的清流風骨。
可眼下,李北玄輕飄飄的一句話,卻像一面銅鏡,把所有的體面都照了個粉碎。
反賊。
他耳邊回蕩著這兩個字,腦子里甚至一度轟鳴。
終于後知後覺地意識到。
事情,已經嚴重到什麼地步了。
他原本還想著,族譜一翻,旁支推出來,案子總能撇清。
還想著,拖一拖,等族里回信,等士林里有人替自己出個頭,場面還能穩住。
還想著,就算卷宗在這,李北玄不過是個後輩,嚇唬嚇唬,終究不敢真的把事做絕。
可這一刻,李北玄的神情讓他忽然明白,這小子是真的敢。
那句話不是威脅,是明明白白的攤牌。
若真讓李北玄回京後在折子里寫下“崔氏涉逆”,那一紙彈章就會如同雷霆一樣,劈在清河崔氏頭頂。
到那時,天下士人誰還會像過去那樣對崔家恭恭敬敬?
誰還會在酒會文會間奉上一聲“崔公”而非“崔逆”?
誰還會視崔氏為士林的棟梁,而不是一潭腌 的禍根?
世家門第最怕的,不是牢獄,不是抄家,而是失去那份士林的推崇。
他們的權勢,根子不在兵,不在錢,而在千百年來積攢下的清名和風骨。
而一旦被扣上謀逆的帽子,這根子就會連根拔起。
再也無人理會,敬重。
他若不想辦法,若再試圖拖延,若任由局勢這樣滾下去,等那份折子進了京,等聖旨一紙下來……
五十多年積攢的名望,會在一夜之間灰飛煙滅。
五姓七望,清河崔氏,百年香火,萬里聲譽……
到那時,怕只剩一個被天下唾棄的笑柄。
……
“崔公。”
半晌後,李北玄笑著開口道︰“這千年崔氏的聲譽、名望、風骨,如今啊,可都扛在您一個人肩膀上了。”
“您,可得想好了啊。”
話音落下,堂中靜得能听見燭芯炸裂的輕響。
半晌,崔仲琛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抬起眼,望著李北玄。
苦笑了一聲,搖頭道︰“你小子,不愧是李道正的種。”
“罷了,罷了!此事,老夫三日內,必然給你一個滿意的交代,如何?”
而李北玄聞言,頓時笑得更歡︰“三日可不行。”
“那你說多久?”
崔仲琛瞪了李北玄一眼。
而李北玄慢悠悠的比了一個手勢,道︰“三……刻……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