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玄轉過身,望向城門。
風已漸弱,雪也停了。
朝陽尚未破雲,但天色已漸明朗。
他眯著眼,盯著城門口那片聚集的人群看了許久,神情卻越來越沉。
這些人,的確是災民。
這是毫無疑問的。
他們衣衫襤褸,面黃肌瘦,裹著破麻袋、披著爛布頭。
有些人連鞋子都沒穿,全靠麻繩捆著稻草草鞋裹腳。
有老有少,更多的是婦孺和羸弱之人。
有人骨瘦如柴,一碗熱粥吃得手抖腳軟。
有人嘴唇泛紫,顯然是連夜在雪地里凍過來的。
有的小孩眼珠渾濁,瞳孔發灰。
明顯是餓久了、脫水脫力的跡象。
他們從南門外進來,大多是沿著大道、從村頭、關口、堆棧、破廟、荒田邊的窩棚一路逃過來的。
是實實在在的“難民”。
但,他們不是“百姓”。
這兩個詞,在紙上看著差不多。
可實際意義,卻完全不同。
“難民”是被災逼出來的。
是饑寒所迫,無家可歸,靠天吃飯,向命討生的流徙之人。
他們是沒有根的。
他們今天在晉陽,明天可能就在潞川、蒲陰,後天甚至會往並州逃。
他們對地方沒有歸屬感,也不抱希望,只是餓了,才來吃飯。
可“百姓”不同。
百姓是有家、有地、有鋪頭、有後院的人。
他們住在城中,住在巷里、坊間。
哪怕是窮戶、破門獨戶,也有個安身的地方。
他們才是一個城市最大的基本盤。
但現在,李北玄在這粥棚前看到的,只有“難民”。
沒有“百姓”。
沒有城里人。
哪怕離得再遠,消息再不靈。
粥棚前的人群里,也該混進幾個真正的“本地百姓”才是。
可眼前這一鍋粥,熬出了一百來人。
但沒有一個,是從城里街巷走出來的。
這一點,讓李北玄心里隱隱升起一絲不安。
他不動聲色地抬頭望了望城內的方向。
在他印象中,南門進去不遠,便是晉陽南坊。
過去再遠些,是織坊、市鋪、民巷。
再往北是州衙、文廟、大市、東華門……
這些地方,都是人氣最旺、居民最密集的地方。
按理說,粥棚這一煮,香味一散,城南的坊巷里多少該有點動靜才是。
可現在靜得詭異。
沒有人來。
不是來得少,而是……一個都沒來。
李北玄腦中立刻劃過幾個可能。
是消息沒傳進去?
不對,風是往北吹的,香氣早就該飄進巷子了。
是被堵住了?
也不像,城門現在大開著。
晉陽的官府系統也已經癱瘓,根本沒有人守門,更沒人攔路。
來的難民能進,城里的百姓自然也能出。
為什麼……沒人來?
李北玄心下一沉。
從車里摸出望遠鏡,往城里看去。
很快,就發現更遠處的坊巷口、街角、市井之側,似乎……隱約站著幾個人。
那些人穿著不像是災民,也不像是兵,更不像是衙役。
他們就那麼站著,背靠牆、坐屋檐、蹲街口。
不說話,不動彈。
但那股子釘子似的存在感,卻讓李北玄一下就警覺了。
“草……”
李北玄暗罵了一聲。
贏高治立刻接過望遠鏡,也跟著看去。
但就那麼短短一瞬,人已經消失了。
贏高治什麼都沒看到。
“李兄,你……你剛剛看到什麼了?”
贏高治嚇得小臉煞白。
而李北玄咬緊牙關道“城里還有人,而且,是有人不想讓百姓出來。”
贏高治一愣,臉上的血色瞬間褪了一半“你是說……是有人在攔?”
“攔?哪兒那麼簡單。”
李北玄冷笑了一聲“他們不攔,只是‘勸’,或者‘提醒’,又或者干脆在坊口晃兩圈,裝作什麼都沒發生。”
“這就夠了。”
“夠讓那些本來就怕官的人,不敢踏出門一步。”
听到這話,贏高治的臉更白了“為、為什麼?為什麼不讓百姓來吃飯?”
“不知道。”
李北玄抿了抿嘴,“晉陽這個地方太復雜了,我很難用常理去揣測。”
贏高治听見這話,也不吭聲了。
因為他清楚。
李北玄說得對。
晉陽,這座城確實復雜。
復雜得讓人心底發冷,頭皮發麻。
這里是受災最嚴重的地方,也是流言最早爆發、擴散局勢最亂的重鎮之一。
眼下村莊百姓十不存一,官府系統徹底癱瘓。
兵卒公然搶劫民倉,當街殺害百姓。
甚至連京中派來的信使,也在進城途中遭遇襲擊,差點被餓瘋的災民撕成碎片。
昨夜他們抵達棲鳳嶺時,天色已黑。
原想著借夜悄悄入城,先安頓隊伍、明日開粥,先穩人心。
卻沒想到,整個棲鳳嶺,幾乎已然淪為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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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去屋空,尸骨埋雪。
一些村莊里,牆倒瓦碎,房屋中甚至還殘留著灶灰和血跡。
許多戶人家屋內掛著祭祀符紙,屋外卻連個活人影子都不見。
那情景,就像是整村人忽然蒸發了一樣。
還有一個村子,他們夜半進去探查時,差點踩到半截人腿。
那條腿凍得發紫,從廢屋的門檻里伸出來。
斷口粗糙,像是被柴刀砍的。
贏高治那時候沒敢看。
但他听到了兵卒在門口干嘔,吐得滿地都是。
這才知道他們走進去的時候,到底在屋子里頭看見了什麼。
更別說那位“劉大哥”。
當初在潞川三家鋪激起流民暴動,策劃出走、煽動反清的正是這個人。
他們雖已在潞川將他拿下,暴揍了好幾天後給秘密處死了。
可這人臨死前一句“你們以為我一個人?”,卻讓人至今心驚膽戰。
劉大哥死了,但他背後是誰?
他的上家、他的通風口、他的“消息”從何而來?
沒人知道。
他們只知道一點。
這城出了事,而且不是小事。
百姓消失,難民激憤,官府無主,傳言瘋漲。
一切的一切都不對勁。
但最糟糕的不是亂,而是根本不知道這亂,是哪一撥人掀起來的。
是前朝余孽?
是私糧商賈?
是地方世族?
是邊軍暗流?
還是另有其人?
沒人說得清。
贏高治越想,手越涼。
抬頭看了眼天,才發現自己後背竟然出了一層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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