贏高治越想,心頭越冷。
他們兩個,說到底不過是臨時組隊。
一個是奉命賑災的晉王皇子,一個是奉旨出京的欽差輔臣。
在這場看似協同、實則各懷心思的合作中,他們並非真正意義上的一伙人。
他們或許可以共用一張桌子,但未必能共擔一副後果。
李北玄的手段,確實能在潞川奏效。
但贏高治卻很清楚,這種高效率換來的背後,是對士紳階層的整體不信任。
是一次赤裸裸的預警性打擊。
短期看,是富戶乖乖交糧。
可從長期看,卻會造成地方士紳階層對朝廷的不安,對欽差的不信,對體制規則的潛在警惕。
畢竟,今天你能靠名錄逼我捐米,明天是不是也能靠善惡榜逼我讓田?
後天是不是也能請幾個百姓代表、幾張嘴,一通抹黑,說我殘忍苛刻,把我祖宗基業全毀了?
士紳的本質,是本地根基,是社會穩定的壓艙石。
他們依靠的是祖法與禮制,是一整套你來我往、彼此維持的灰色默契。
贏高治身為皇子,心里比誰都清楚。
朝廷和士紳階層之間,從來都是相互倚重的共生關系,而不是上下約束的統屬關系。
若要強行打破,就必須有萬全之勢、不可逆的大義。
要不然,就是自取其禍。
此刻潞川之困雖急,但終究只是地方小疫,非關國本。
而此時,若用李北玄這般釘死臉面的法子,雖然眼下有效,可一旦傳出去,勢必引得士林嘩然。
朝廷未來在地方的施政空間,也必因這場風波而縮緊三分。
更何況……李北玄是欽差,是贏麗質的人。
他可以只出主意不管後果,但贏高治不行。
畢竟面是他露的,此行賑務名義上,也是他全權主導的。
日後所帶來的影響,也要他來承擔和負責。
但別說他一個皇子,就連他爹贏世民,也不一定能承擔得了這麼做的後果。
但要是不這麼干,那就又繞回最開始的問題了。
吃啥?
想到這里,贏高治忽然有點頭疼,忍不住惱怒的瞪了李北玄一眼。
我草,李北玄這人怎麼這麼壞啊!
這不是給他挖坑,還要讓他自己往下跳嗎?
果然跟許延族那貨玩得好的,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李北玄比許延族還特麼壞!
“李兄,你容本王想想。”
良久後,贏高治語氣有些沉郁的說道。
而李北玄也懶得管他,只是笑眯眯的說︰“殿下,你可得記好了,咱們只剩五天時間了,您要是拿不準主意,咱們可就得跑路了哈。”
“……知道了。”
贏高治又咬了咬牙,回到廂房。
思慮良久,終于展開筆墨,提筆給贏世民寫了一封信。
他們這一路雖然磨磨唧唧的走了小半個月,但那是因為隊伍冗長,還是一路賑過來的。
而若是輕裝簡行,快馬加鞭,不出三天便能從晉地到京城打個來回。
贏高治現在已經想明白了。
這事兒他拿不定主意。
只能寫封信回去,問問他父皇的意見了。
若是他父皇贏世民同意,那便照李北玄的法子辦。
但若是父皇不允,那他們這一行賑災隊伍,也只能在糧食沒吃完之前,趕緊安分老實地滾蛋了。
信封寫好之後,贏高治在章尾按下晉王金印。
又特地交代貼身親兵日夜兼程、不得遲誤,才將其交出去。
送信的人走了。
風雪未停,寒意更甚。
贏高治坐在桌前,盯著燭火出神良久,才緩緩長出一口氣。
只覺得渾身發冷,甚至有種掉頭就跑的沖動。
瑪德,這金,真不是那麼好鍍的。
他甚至不敢去細想,他而今渴望的答案,究竟是“行”還是“不行”。
若贏世民說行,那表面看,是他贏高治贏了。
不僅得了權柄,還可以順勢以王爵之名設局行事。
大義在前,糧米在後。
士紳低頭,百姓受賑。
政聲流傳,實利入賬。
但實際上卻代表著,他已經參與、甚至主導了一場用欽差之名、以晉王身份,向地方既得利益群體發起的壓迫性動員。
日後,哪怕此行有萬般戰果,只要一個越權逼捐的罪名掛在頭上,他也洗不干淨。
晉王府,會徹底失去士紳階層的支持。
畢竟朝廷與士紳的關系,從來不是簡單的主從關系。
它更像是繩索兩端的對手。
一邊是權力,一邊是根基。
彼此纏繞,互為倚重。
勉強維持著某種溫吞的平衡。
士紳依賴皇命合法化其特權,朝廷則仰賴士紳維系地方秩序、征賦供糧。
這種脆弱的共生,一旦因為某一方動了真格,另一方便立刻警覺,乃至反噬。
而李北玄的法子,雖然不至于立刻打破這種共生,但卻無異于在一幢本就破破爛爛的房子上,狠狠地再踹上一腳。
請君赴宴,其實是逼君就範。
笑臉迎人,實則畫地為牢。
這不是單純的逼捐,而是一種立場上的轉變。
因為一旦成功,意味著朝廷再一次證明了,它不需要通過地方法統和協商,就可以輕取地方資源。
而且還能堂而皇之、美其名曰“勸善”、“和議”、“協力渡災”。
這是對舊式政治平衡的一次顛覆。
是對那種“皇權、士紳”老舊結構的動搖。
而這種動搖,一旦讓士林感知,不管最終李北玄有沒有成功逼糧,他們都會記住,是晉王開了這個頭。
而這,便是贏高治現在最害怕的地方。
不是眼下的米夠不夠吃,不是富戶願不願來赴宴,而是數年之後、數十年之後,當史官執筆,當輿論成卷,這筆賬還會算在他頭上。
他賭贏了,是“王命所至,士紳感化,政績可書”,留下千古美名。
他賭輸了,便是“借王命而威脅士類,擾體制之本,啟民變之端”,留下千古罵名。
可若贏世民說不行,那他的下場就很簡單了。
要麼直接莽進晉陽,用命來換一個前程,要麼掉頭轉回,灰溜溜的回京城,從此以後繼續安安分分的當他的晉王,從此與大位徹底無緣。
畢竟一個無能的,連賑災都賑不明白的皇子,想上位?
那就只能再次開啟玄武門劇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