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的秋天向來肅穆，特別是京畿內城這一片。
氣息沉穩、秩序井然。
城南一帶有金吾衛巡邏，街道上不見乞丐亂竄。
官道兩旁，依次是各式衙門、鋪子、勛貴府邸。
布局規整得幾乎讓人挑不出一點錯。
行人衣裳也比別處講究，富戶們的侍女小廝即便只是出來買菜，身上的斗篷也得襯著主家的體面。
偶爾有幾輛貴氣十足的馬車從街上慢慢駛過，馬蹄聲踏在青石板上，像是敲鼓似的，沉穩又有節奏。
不過，也並非人人都光鮮。
冷風一陣陣地灌下來。
路邊，一個巡邏的金吾衛忍不住跺了跺腳。
“唔，今年的深秋，怎麼冷得這麼早？”
一邊說話，一邊哈出好大一口熱氣，頓時又把嘴給閉上了。
仰起頭，看了看天。
此時，天是晴的。
但天幕藍得發冷，像琉璃罩子一樣罩在整座長安城頭頂。
陽光也不暖。
跟游戲里的貼圖似的，看上去是暖黃色，但牆根下的溫度和街上幾乎沒什麼區別。
半點也不暖。
金吾衛又跺了跺腳，趕緊快步穿過小巷，來到了大道上。
街口幾位賣炭的老漢正蹲在牆角。
一邊呼氣暖手，一邊給炭堆添柴點火。
炭火咕嘟嘟地響著，周圍卻沒人敢輕易上前。
一個衣衫破舊的少年試圖湊近手爐取暖，被老漢瞪了一眼，也只好悻悻地縮回原處。
李北玄站在街邊，看著那少年凍得發紫的耳朵，又瞧瞧對面巷口一溜賣冬衣的小攤，忍不住搖了搖頭。
眼下雖未入冬，但北地已有初雪傳來。
再過十幾日，恐怕連函谷關那邊也要封山。
北地諸郡本就貧寒，地薄民稀，每年深秋之後就得開始屯糧防寒。
若是早雪成勢，鹽馬南調滯塞不前，糧商囤貨待漲，朝中若不提前調配，只怕年關未至，便有百姓凍餒街頭。
“改天上個折子，或者是跟贏二說一聲吧。”
李北玄暗暗記下這事兒，轉身往大理寺的方向走去。
大理寺，位于長安西北角。
依山而建，牆高院深，自古便是權勢與審斷交匯之地。
而李北玄踏入寺門前，遠遠就覺得，今天的大理寺似乎跟往常不太一樣。
原先這地方雖然也肅穆，但那種肅穆，是屬于陰沉壓抑的風格。
是一種死氣沉沉的肅穆。
畢竟是關人的地方嘛，誰會指望它熱熱鬧鬧、喜氣洋洋？
可今日不同了。
李北玄才剛踏進寺門沒幾步，就覺得空氣里多了點子什麼。
怎麼說呢？
是那種刀鋒微露、殺氣內斂的緊張。
門口站崗的兩名金吾衛不但站得筆直，眼神也比平日凶狠了三分。
門匾下那兩尊石獅子，仿佛也被這氣氛感染了似的，臉上的猙獰都活泛了不少。
恐怕，是因為執失烈入獄的緣故吧。
看來就連大理寺卿，都很重視這位貴客啊。
這待遇，跟他前幾次入獄，不說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但也大相徑庭了。
區別對待啊，瑪德。
李北玄把手里的包袱往上拎了拎，回頭對隨從道︰“你們都歇著吧，這地方嚇人，少爺我一個人進去受驚就行。”
說罷，邁步上前。
剛敲門沒兩下，門吱呀一聲就開了。
門後探出一個身影。
是個穿著大理寺典役制服的中年人。
板著張臉，剛要訓話。
然而看到來人是李北玄，頓時眼皮一跳。
連忙轉身跑了進去，一邊喊︰“裴大人！李侯爺又到了！”
“……”
說的這叫什麼話！
他這次是來探監的，又不是來蹲號子的。
怎麼能說“又”來了呢？
李北玄有些不滿的站在門口。
沒多久，大理寺卿裴俊就從偏廳里匆匆走出。
“賢佷怎麼來了？”裴俊眉頭輕蹙，手上還拿著一卷沒看完的文書，“這次住哪間？”
“裴叔叔，你別咒我行不行？”
李北玄更不滿了。
而裴俊聞言，臉上露出幾分疑惑︰“你既然不開房，來我大理寺作甚？”
“找裴叔叔你看星星看月亮，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
“說人話！”
“來看看我老丈人，順便送點東西。”
李北玄眨了眨眼，一臉誠懇的說道。
而裴俊聞言，沒有說話。
只是低頭，看了李北玄扛著的大包裹一眼。
而李北玄心領神會，立刻把包袱放到地上，一邊打開給裴俊看，一邊笑嘻嘻的邀功︰“哎呀可累死我了，我這不是想著，裴叔叔你這地界兒不是尋常人能來的麼，所以這些東西，都是我親自扛進來的，你瞧我多懂事……”
“……”
裴俊嘴一抽，依舊沒有接茬。
而李北玄繼續道︰“東西我帶的也不多，你瞧瞧，就兩床棉被，幾件厚衣服，一盒子的酒菜，還有幾本書，要驗驗嗎？”
裴俊還是沒說話。
只是定定地看著李北玄。
一陣涼風吹過，李北玄甚至感覺有只烏鴉拖著一條黑線，在他頭頂飛過……
“裴叔叔，我這人最討厭冷暴力了你知道嗎？！”
李北玄忍無可忍。
而裴俊頓了頓，終于露出幾分笑意︰“可惜本官沒有女兒，不然，我也願意跟你結個親家。”
“咋說？”
“安國公三日前來的大理寺，直到今日，唯有九江公主和太平公主來探望過……她們母女倆剛走沒多久，再然後，就是你來了。”
說到此處，裴俊也忍不住有些兔死狐悲之意。
雖然趨利避害乃人之常情，但……
這也未免太涼薄了一些。
不過，兔死狐悲歸兔死狐悲，裴俊畢竟也不是什麼傷春悲秋之人。
喟嘆一句後，便看向李北玄。
一臉為難道︰“賢佷你也知道，我們這是公堂場所，不是書院……棉被衣服酒菜都好說，可這書嘛，恐怕不能拿進去。”
“啊？”
李北玄一臉誠懇，“我這書也不是兵書武略，更不是訟師講義，全是《茶經》、《山海圖志》之類的小冊子，純屬打發時間。你看看這封面，連一只狗都沒畫，能有什麼危險？”
裴俊搖頭嘆氣︰“你說的我懂，可你讓我怎麼跟上頭說？萬一里頭夾著什麼暗語、傳信紙條、機關圖紙呢？所以，不能拿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