贏高熙身披大氅,獨坐于王府後堂。
堂中寂靜無聲,只有爐中的火光跳躍,將他面龐映得忽明忽暗。
沒動,也沒說話,只靜靜地坐著。
直到外頭夜色深沉,直到顧雍傳回話來。
“啟稟王爺……梁仲庭,已處置。”
“人呢?”
“……秘密絞殺,尸體已送入忠義巷,無人知曉是王府所為。”
贏高熙閉上了眼。
他並未再說一句話,只是輕輕揮了揮手,示意退下。
梁仲庭,死了。
這個害他被父皇懷疑、厭棄的罪魁禍首,終于得到了應有的懲罰。
可贏高熙卻明白,這不是結束。
而是一切的開始。
被放逐的開始。
他不願承認,不願接受。
就藩?
讓父皇隨便給他指個富庶之地,從此之後當個養花種樹的閑散王爺?
每日听鐘看鼓,寫詩養鶴?
想到這種可能,贏高熙抬起手,慢慢地揉了揉眉心。
指尖在額前停住,長久不動。
他怎麼能甘心?
怎麼可能甘心?
自他記事起,就知道自己是太子的親弟弟,是未來皇帝最親近的輔佐之臣。
他的身份,他的命運,從來都不是為了爭,而是為了輔。
“你是皇長子的弟弟,是未來的賢王。”
“你要助他安國理政,成就千秋偉業。”
“你若太鋒芒,會傷了兄弟之情,會讓天下人誤會你心有不臣。”
父皇、母後、老師、太傅,所有人都這樣說。
他也信過。
畢竟那是親哥。
可問題是,贏高明就不是個能扶得起來的主。
眼里只有權勢,耳朵里只有阿諛,心里卻裝不下一點風雨。
每次朝議都要他暗中補救,每次鬧笑話都要他去遮掩。
最初的幾年,他忍了。
他告訴自己︰“太子終究是太子,我只是賢王。”
可後來,連贏世民都看不下去了。
是父皇先動的手。
是他讓他進弘文書院,讓他招賢納士、議政講學,在朝堂里栽培勢力。
是他一句句教他“朕老了,要多靠你們幾個撐起來”。
是父皇親手把他推到權勢的那一邊,是父皇要他成為制衡太子的利劍,是父皇,給了他另一個太子的待遇!
贏高熙知道自己是個棋子。
就是給贏高明敲警鐘的。
可是,一日接一日的優待,一道接一道的聖旨,一位又一位心甘情願歸附的士林名儒……
他怎麼可能不動心?
怎麼可能,不讓他生出一絲“我為何不能上場”的念頭?
他本以為,自己可以繼續走下去。
真的可以取而代之,從棋子成為棋手。
直到那個人的出現。
贏麗質。
那個他們兄弟倆誰都不曾放在眼里的小妹。
誰能想到,她會在短短一兩年內,手握兵權,政聲日隆,連贏世民都不得不另眼相看?
她是唯一一個,不靠父皇栽培,不借外戚庇護,就能一步步在這個男人的天下里闖出一條路來的皇室子女。
如今,她能與太子分庭抗禮。
她也成為了那個新崛起的、真正能與太子“相爭”的人。
于是,一切就變了。
父皇開始疏遠他了。
贏世民不想要他了。
因為棋盤上,出現了比他更鋒利、更合用的一枚子。
而他,只剩下一個結局︰就藩。
去一個富庶卻偏遠的封地,做個養花弄草、吃齋念佛的閑散王爺。
從此退出朝局,從此無權無勢,甚至不準再入京、不準參與國政。
“憑什麼?”
贏高熙自語道。
“父皇,你憑什麼這麼做?”
“你不是不知道我心里有念頭。你明明知道的。”
“可你偏偏不戳破,任我一步步往上爬,一步步生出妄想……然後,你還想讓我甘心接受就藩的結局?”
“我是個人啊,父皇。”
贏高熙捂住臉,嗚嗚的哭了起來。
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就發起了高燒。
……
皇宮清晨,御書房內。
天光剛亮,宮中便已動了。
御醫署的急報一早呈上,太監捧著折子匆匆入殿,一路小跑,氣喘吁吁。
贏世民剛沐浴完畢,換上朝服,正立于窗前看庭前花木。
听得腳步聲,不疾不徐回頭︰“何事?”
內侍跪地呈上︰“回陛下,是太醫院送來的奏報,魏王殿下昨夜突發高燒……”
贏世民聞言,接過奏報。
看到上面的字後,輕輕蹙了蹙眉。
“高熱不退?昏睡一日?咳聲連連、舌苔發赤?”
他低低念了幾句,眼神里沒有絲毫擔憂,反倒是透著幾分不耐。
裝病的這小把戲,贏高熙還沒玩膩?
昨天才說讓他去就藩,結果他今天就“高燒不退”了?
這是還想故技重施,靠裝病逃避就藩,還是想借著這場病,表達他的不滿呢?
“呵。”
贏世民扯了扯嘴角,冷嗤一聲。
而內侍跪著不敢抬頭,心里七上八下。
片刻之後,贏世民抬了抬下巴,淡淡吩咐︰“去,叫太醫署的吳良中來。”
很快,吳良中來了。
戰戰兢兢地叩首︰“臣吳良中,叩見陛下。”
贏世民坐回榻上,隨意揮了揮手︰“別跪了,起來說。”
吳良中于是又戰戰兢兢站起。
低著頭道︰“陛下,魏王殿下昨夜突發高燒,夜間汗出如漿,氣息不穩。今晨又嘔了兩次,咳聲更甚。臣等已經開下清熱解毒、扶正培元之方,換了四種湯藥,勉強稍緩。”
“哦……是真病?”
贏世民眯了眯眼,確認道。
而听見這幾個字,吳良中心里頓時咯 一聲,大腦直接放空了。
萬不敢揣測這句話背後的深意,連忙回答道︰“回陛下,確是真病。”
“魏王殿下舌紅苔黃、脈滑數,乃內熱熾盛。斷非作偽。”
“知道了。”
贏世民點了點頭。
隨後想了一下,溫和道︰“那就讓魏王好好養著。傳旨太醫院,選幾位擅長調理內熱的太醫,去魏王府駐診。”
“所需藥材不必吝惜,哪怕用天南雪蓮、千年石芝,也不必報賬。”
“一切以魏王身體為重。”
贏世民的語氣溫和,甚至透著一絲關懷。
但說完之後,贏世民連召見魏王,亦或是親自去魏王府探病的意思都沒有。
徑直站起身來,上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