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經過三天的時間，海里的人魚們就已經盡數接受祈福池的洗禮，徹底從詛咒中脫身而出。
他們腦海中關于詛咒的記憶也逐漸被修改，只知道人魚族以往一直存在某種無法治愈的致命疾病，許多任人魚王為此奮斗，直到現在祈福池復流才讓人魚族涸鮒得水，重煥生機，卻全然不記得其他東西。
那些知道內情的人魚們更是徹底忘了人魚人類大戰的首要原因——人類純粹之心，並且半點也不記得人魚禁止上岸是因為什麼。
明媚的光亮下，池水正不停翻涌，生活仍在繼續。
所有人魚都在熱火朝天地重建著之前荒廢的祈福池殿。
九游早在昨日就將人魚們會發生的改變都告知塞壬，比如無法再變為人形，比如抗造能力降低，比如控水術效果大減。
現在，他正和塞壬排排坐在高聳的珊瑚叢間，望著繞池嬉戲笑鬧的人魚們發呆。
良久，他才動了動撐著粗糙珊瑚的兩條觸腕，微仰頭，就听塞壬怔怔地低語，道“大家都好了。”
九游立馬點頭，道“是啊，詛咒已經不復存在了。那些病痛……都過去了。”
他說完對上塞壬驟然發亮的雙眼，不由地歪頭轉動眼珠，隨即哈哈笑起來，八條腕在珊瑚間亂晃，差點甩飛一只棲息在上的海星。
他連忙道歉，道“不好意思。但是塞壬小甜心，你不會現在才反應過來吧？我說你前天泡完池水怎麼那麼從容，一直風輕雲淡地看著他們排隊。”
“我才發現，你變得好遲鈍噢。”
在九游說話間，塞壬已經迅速牽住九游的一條腕，防止九游樂極生悲掉下去。
他看著九游笑得前仰後合的模樣，也微勾嘴角，笑了起來，深邃的眼眸中流淌著松快的愉悅，像是沐浴在陽光下的墨綠翡翠，在一片蔚藍中流光溢彩，令九游望之目眩。
九游逐漸合上大張的嘴，歪頭端詳了塞壬片刻，才抬腕擠進塞壬的手指間，卷住對方的小拇指有些幼稚地晃了晃，說“塞壬小甜心，你知道拉勾嗎？”
說完見塞壬如意料之中地露出疑惑的神色，他笑著道“我們拉了勾就表示我和你約定好某件事，不可撤銷，禁止耍賴。現在我向你保證，詛咒消除這件事是真的哦。”
“你沒在做夢，這也不是幻覺。”
“心存希冀，目有繁星，世界終會報以萬丈光芒。”
他說完就感覺那根腕被塞壬微微用力地勾了勾，不由地咧開笑，轉頭望向正慵懶地癱在不遠處的一塊巨石上曬著日光浴的人魚爺爺。
隨後瞅見對方即便傷口未愈，也格外自得的模樣，他還是忍不住回頭看向塞壬，問“你真的不想忘記那些糟心事嗎？”
塞壬搖搖頭，道“總要有人記得慘烈的過去，才能避免族群遇到相似的情況重蹈覆轍。我已經把這些事情簡化告訴爺爺，讓他帶著藏書一族將其編成童話，一直傳唱下去。”
“這是個好主意鎭。”九游馬上肯定了塞壬的想法，挪過去靠著塞壬，道，“世界一直在改變，種群也會誕生又毀滅，但只要留下痕跡，文明就會一直傳承下去。”
“嗯。”塞壬低應一聲，捏了捏掌心柔軟的腕，道，“這是你給我的靈感。我代表人魚族謝謝你。”
九游聞言就想到上次塞壬絞盡腦汁安慰自己的場景，霎時感到老臉一熱。
他剛想要悄咪咪地松開腕，轉移話題，卻感覺腦袋一重，被塞壬揉了揉。
只听塞壬道“那你呢？做了這麼多卻不被大家知道，會不會感覺很失落？”
九游立刻搖頭，誠實地道“我做這些不是為了被大家擁護成英雄。而且我也是有私心的。”
他一直想看看小世界和地府對任務者插手他人命數的行為，究竟能容忍到什麼程度。
所謂因果循環，欠債必償，又基于怎樣的準則。
好在，皇天不負有心人，這麼多個世界過去，他終于有了點頭緒。
如是暗忖著，九游注意到塞壬正神情難辨地注視著自己，俊臉上隱現歉疚，連忙歪過身子，用腦袋砸了砸塞壬結實的手臂。
隨後他不著調地道“哎呀，如果那樣的話，我肯定會在歡呼聲中驕傲到忘乎所以，飄飄然不知道天地為何物。”
“實在太超過了。”晃著腦袋評價完，他又迅速伸腕纏住塞壬的手臂，緊貼著對方抬頭，繼續道，“過度贊譽不利修養身心，一點小崇拜正合適我，誰讓我容易發飄呢。”
“有你記得我的好，就夠啦。”
塞壬見此若有所思地揉了揉九游的腦袋，才重新勾住九游的腕，看著九游的眼楮，鄭重地道“即使他們不明真相，也將永遠記得你。”
“你會以另一種形式與人魚族共長存，直至文明隕落。我保證。”
九游听完塞壬的話，神情微怔，還沒來得及追問，就瞥見好幾條人魚結伴往人魚爺爺那邊趕去，嘴里還不停地談論著昨日新出爐的童話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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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兩天除了和塞壬一起監督人魚淨化進程，就是和塞壬商量籌謀如何在最短的時間內幫助人類發展壯大，還真沒想到塞壬剛提一嘴的童話故事早已編成，現在都有忠實听眾了。
發現塞壬也暗暗關注著不遠處和人魚們講故事的人魚爺爺，他探了探腦袋，順著塞壬的手臂游到塞壬的肩上，就戳一下塞壬的耳垂，道“我們也去听听吧。”
話落，塞壬就莫名有些迫不及待地起身，帶著九游移步到人魚群最外圍。
只听人魚爺爺正繪聲繪色地道“天有不測風雲，一場可怕的危機悄然而至，那就是無法根治的傳染病！”
“所有感染這種病的人魚——都失去了健康、壽命，乃至靈魂！”
“嗚！”圍著人魚爺爺的人魚們下意識地發出了緊張的嘆息，紛紛催促道，“然後呢？”
九游看著他們如小雞乞食一般仰頭望著巨石上的人魚爺爺，頗有些忍俊不禁地捂了捂嘴，轉頭示意塞壬也和大家一起坐下，津津有味地听了起來。
但听著听著，他就覺得故事在經歷幾個小高潮後，開始逐漸變得不對勁起來，而這種古怪的錯覺沒過多久就得到了證實。
人魚爺爺居然語調一轉，忽然道“就在這時，一只勇敢善良的烏賊從天而降！他英勇無畏，知道人魚們深受傳染病的折磨也毫不退縮，反而非常同情人魚們，表示願意以身涉險，幫助人魚族渡過難關。”
九游聞言驚得眼楮瞪大，下意識地看了塞壬一眼，心說這是什麼情況，卻听人魚們都紛紛松了口氣，繼而陸續開始叫好。
接下來，人魚爺爺又娓娓道來好幾個情節，無一例外，都在明晃晃地歌頌故事里的烏賊有多麼偉大，仿佛那烏賊就是腳踏七彩祥雲的蓋世英雄、掌管人魚族群的海洋之主。
一個回合又一個回合，從深海探險到尋找藥草，又從研制解藥到救贖人魚，跌宕起伏的故事線讓所有人魚興致高昂，接連為故事里的烏賊喝彩。
可故事外的烏賊——九游卻一臉震撼地縮在人魚之間，只覺得晴天霹靂。
【這種東西，怎麼能和人魚族群共長存？】
【難不成之後的每一代人魚都要听這個嗎？】
【不要啊！】
他捂臉伸著一條腕作吶喊狀，恨不得沖上去捂住人魚爺爺的嘴，卻見人魚爺爺已經翻著故事集，飽含情感地念出一大段彩虹屁。
轟——熱氣直逼天靈蓋。
尬到恨不得打地洞的九游一頓一頓地轉頭，果然就見在場所有人魚剛抹完眼角，正眼楮爆亮地鼓掌發出應和，嘹亮的聲音震得他渾身發麻。
這時他才發現，人魚之地的大半人魚不知何時全圍了過來，已經听完整個故事，甚至出現移情現象，都不約而同地將無處安放的灼熱視線盡投在了他的身上。
坐如針氈的九游“……”
他忍不住擠進塞壬的懷里，偷偷卷起腕拍了兩下腦袋，只覺自己浪蕩半生，歸來已是全熟。
【啊啊啊，上一回這麼尷尬，還是發現自己被海豚造謠大膽追愛的時候。】
【怎會如此？】
【怎會如此！】
九游正兀自在心中尖叫，就听頭頂傳來了塞壬遲疑的聲音“你不喜歡這個故事嗎？”
語氣沉沉，深含歉意又難掩低落，簡直比闖禍小狗嚶嗚認錯還可憐。
九游捕捉到塞壬的情緒，暗自扭曲的表情僵了一瞬就迅速收起來。
然後他趕緊爬出塞壬的懷抱，八條腕一下一下地踩著塞壬的手臂，故作放松地道“沒有啊，我挺喜歡的。”
塞壬只望著九游的後腦勺，都發現了九游的言不由衷，主要是九游的心聲太吵，他不想發現都難。
于是他抿抿唇，擺出一副任由指教的樣子，認真地道“我可以再修改，怎麼改都可以。直到你滿意為止。”
九游聞言就立馬抬頭，他有些不可置信烏賊彩虹屁的創造者居然是嚴肅正經的塞壬。
但很快他又反應過來，斂起眼中的驚愕，努力拋開自己作為當事烏賊的現實，以旁觀者的身份咂摸這則故事，發現其實真的很不錯。
他連忙點評道“這故事情節連貫，暗藏寓意，趣味性很強，並且有記憶點，可以激發听眾興趣，又能引起共鳴，讓大家听完以後有所感悟。我覺得很好啊。”
他說著迎上塞壬專注柔和的目光，憋到發慌的內心逐漸適緩下來，竟後知後覺地感到眼眶有些發脹。
塞壬帶著人魚們在他們離開之前緊趕慢趕地編出一則故事，當然不是因為吃飽了撐著沒事干，而是因為他想回饋九游的付出，想告訴九游，無論何時，九游都不會被忽略，更不會被遺忘。
九游許人魚自由，塞壬便還九游青史留名。
雖然方式令九游不自在了點，但其中的心意卻滿滿當當，讓他如何能不感動呢？
九游這般想著，頓時深吸口氣，埋著腦袋飛撲上去，抱住塞壬的脖子，悶悶地道“誰說不好了。這個故事超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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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特別喜歡。謝謝你，塞壬小甜心∼”
反正只要臉皮夠厚，尷尬就追不上他。
塞壬被撲得表情一愣，眼中的失落徐徐破碎。
隨即在人魚們明里暗里瞟過來的好奇目光中，他微彎眼尾，抬臂撫了撫九游的胴體背部，才歪頭貼著九游低嗯一聲。
九游下意識地往塞壬的頸窩邊拱了拱，就听塞壬低聲地道“你喜歡就好。”
————
九游和塞壬以巡海名義離開人魚之地時，人魚們都聚在一起，依依不舍地目送他們離開。
人魚爺爺作為資歷最老的長輩，騎著海豚送了他們一程。
一路上，他意外地沉默，直到一同抵達某片礁石群，才掏出一套故事集塞給塞壬。
隨後他沉沉地注視了塞壬和九游許久，終于對著塞壬開口，道“出去了好好做你該做的事情，不用擔心族群里，我會暫時替代你守好人魚之地。”
他說著拍拍塞壬的肩膀，道“但是你必須回來，人魚族群離不開你。還有你……都要好好的。慶典等你們回來再辦。別讓我們等太久，知道嗎？”
九游正天外游神呢，就被人魚爺爺拍了拍胴體。
他頓時渾身一激靈，迅速點頭，條件反射地回答，道“噢！好，好。”
人魚爺爺見此無奈地嘆口氣，又不放心地叮囑了他們幾句，才揮揮手向他們道別。
塞壬微彎腰和人魚爺爺行了個離別禮，便甩尾帶著九游游向遠方。
中途，九游忍不住回頭看了人魚爺爺一眼，直覺這條閱歷豐富的人魚對真相已隱隱有所察覺。
不過是看出他們不想提及事情的原委，又暗自琢磨出點東西，人魚爺爺就從未向他們提出過半點疑惑，只心照不宣地替他們收拾好包裹，又攬下了族群里的其他事宜，盡職盡責地堅守著他們的後背。
真是一個嚴謹又溫柔的大長輩啊。
九游想著側過頭看向塞壬，不禁地暗道，也只有這樣的長者，才能帶出這樣的後輩。
塞壬剛從海水中冒出腦袋，就察覺到九游的視線，頓時略疑惑地看過去，眼神詢問怎麼了，就听九游說“我們要上岸啦。塞壬小甜心，準備好了嗎？”
塞壬聞言點點頭，趴在礁石後變成人類形態，穿上衣服，才捧著九游邁步走向陸地。
他作為九游選定的合作者，被小天道允許延遲回收轉變形態的能力。
可一旦九游完成任務，他也將成為一條無法化成人形的人魚。
九游把這件事告訴塞壬時，曾問過塞壬會不會感覺這樣很不公平或者生氣失落。
但塞壬卻表示接受良好，格外理性地道“我們本就是人魚，化身成人類形態不是生存的必要能力。如果有一天，人魚必須要變成人才能存活。”
那時，他說著深思了一會，眼里閃過一絲堅毅的光，才繼續道“我想，就算是為了活下去，我們也會拼命地做出改變。爺爺告訴過我，一味地依賴先天的優勢並不能讓我們一往無前，只有不斷強大自身，才能踏平所有障礙。”
“和其他生物一樣，人魚族也時刻都在迎接挑戰，心之所向，行之所至，就像你說的那樣，有希望就有未來，我們總能找到辦法的。”
九游到現在都能感受到塞壬說出這段話時，自己的內心是如何震顫的。
那一刻，他看著塞壬褪去奶嫖、顯得越發銳利的五官，止不住地悄然感慨，塞壬真的成為一名合格的準君王了。
他理智而不冷血，聰慧而不自滿，善良而不懦弱，永遠都在觀察周圍的一切，如海綿般吸收著任何有用的信息，充實著自己的學識，隨時為將來可能面臨的改變作出準備。
始終如一，永不言棄。
也許有朝一日，海洋在他的帶領下，真的能突破重重困難，重現千年前的盛世局面。
九游自娛自樂般構造出來的藍圖還處于美好的幻想階段。
此刻，他正臉色凝重地趴在塞壬的肩頭，盯著呼救聲的來源——一群脖子腫大、呼吸急促的人，緩慢地繃直了身體。
雖然他早前已讓塞壬提醒加菲爾德要強制周圍的人注意衛生，預防鼠疫，上位後也一定要落實到每一處，但是他沒想到變故會來得這麼快。
明明在舞會之前，他們才走過這條路，城鎮中還是和諧安寧的模樣。
可這才過去多久？
半個月，一個月？
只是一個月的時間，靠近王城的小城鎮居然就突然出現了鼠疫感染者，還不止一個！
他只感覺眼前一黑，差點栽出塞壬的肩頭。
然而禍不單行，就在九游以為這已經是最糟糕的情況時，他卻發現本該待在王城收拾爛攤子、抓緊上位的加菲爾德，居然帶著他的親信們正地毯式搜索出逃的教會余孽。
而莫里斯，不知道是不是加菲爾德等人發現這里不對勁後叫過來的，正帶著一幫最有能力的醫師圍著病患們研究鼠疫。
九游又是眼前一黑，差點直接睡過去。
但很快，他又在塞壬擔憂的眼神中，頑強地抓住了塞壬肩上的布料，趕緊讓塞壬拿出所有衣服，把自己全身上下都包裹得嚴嚴實實。
鼠疫分好幾種，死亡率高低不一，但都極易傳染，那些病菌能通過鼠蚤叮咬、飛沫進入呼吸道、甚至肢體接觸傳播，簡直防不勝防，必須謹慎應對。
好在他當初知道要來這個世界後，就老老實實地學完了防疫措施和制作青霉素的課程，也不算兩眼抓瞎。
他的軀殼時刻被魂魄力量溫養著，別看有時候很弱雞，其實抗造能力很不錯，被病毒感染的可能性不算高。
塞壬作為人魚，就算被削弱了些先天優勢，也比人類多一份自帶療愈系統的保障。
所以即使他們因為研究鼠疫要頻繁接觸感染源，也沒那麼容易被病菌打敗。
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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