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市的河風裹著股酸腐味,伍慶生的黑色轎車剛停在河岸邊,車門打開的瞬間,他就捂著嘴弓下了腰。
定制西裝的褲線崩得筆直,卻遮不住雙腿的顫抖,胃里的山珍海味混著膽汁往上涌,濺在 亮的牛津鞋上。
“周……周部長……”伍慶生掏出手帕擦著嘴角,金絲眼鏡後的眼楮避開河面,落在遠處的化工廠煙囪上。那煙囪此刻安靜得詭異,顯然是接到了他的電話,臨時停了排污。
可河面上的黑浪不會說謊,泡沫里的死魚不會說謊,空氣里的惡臭更不會說謊。
周志高蹲在河岸邊,樹枝戳著塊凝結的黑泥,泥塊在陽光下泛著金屬的冷光。
“伍市長,嘗嘗?”他的聲音沒有起伏,像在說件無關緊要的事,“這是元市的‘土特產’,比您辦公室的普洱茶稀罕多了。”
伍慶生的手帕在掌心揉成了團,冷汗順著鬢角往下淌,浸濕了襯衫領口。
他想起上周的政府常務會,環保局局長王濤還拍著胸脯說“水質改善明顯”,附帶的檢測報告上,各項指標都印著“合格”,此刻那些鉛字像針,密密麻麻扎在他的脊梁骨上。
“周部長說笑了。”伍慶生的喉結滾了滾,伸手想握周志高的手,卻被對方側身避開。
他的手僵在半空,像只斷了線的風箏,“這……這情況我也是剛知道,王濤那個混蛋,竟敢欺上瞞下!”
周志高站起身,黑泥在指尖結成硬塊。
他往河對岸指了指,三間低矮的平房歪斜地杵在岸邊,牆皮被燻成了灰黑色,屋檐下的臘肉掛得干癟,像串被遺忘的感嘆號。
“那里住的是張大爺,”他的聲音突然冷了下來,“兒子在化工廠上班,肺癌晚期,昨天剛斷的氣。他的孫女今年七歲,頭發掉得像個小老太太,醫生說是重金屬中毒。”
伍慶生的臉瞬間慘白如紙,西裝外套滑到胳膊上也沒察覺。
之前張大爺去年上訪時,自己讓信訪局的人“按流程處理”,那份沾著黑泥的請願書,現在還壓在辦公桌的抽屜最底層,上面的指印紅得像血。
“我……我馬上安排救治!”伍慶生突然提高聲音,像是在給自己壯膽,“財政上撥專款,最好的醫院,最好的醫生……”
“撥款?”周志高突然笑了,笑聲里帶著冰碴子,“伍市長的辦公室重新裝修花了三百萬,夠張大爺這樣的家庭看十年病。”
他往遠處的市政府大樓瞥了眼,玻璃幕牆上的“為人民服務”標語被灰塵蒙得發灰,“您讓環保給經濟讓路,可元市的gdp增速,在全省倒數第三。”
“那些排污的化工廠,每年給您的‘好處費’,比給財政的稅還多吧?”
穿藍布衫的老漢不知何時湊了過來,拐杖在地上戳出個小坑︰“伍市長,您還記得三年前的承諾不?說要建污水處理廠,讓我們喝上干淨水。”
他從懷里掏出張泛黃的報紙,頭版照片上的伍慶生揮著鐵鍬,笑容燦爛得像朵向日葵,“這報紙我天天揣著,就盼著您說話算數。”
伍慶生的目光在報紙上炸開,像被強光刺中。他想起那天剪彩時,背後的排污管其實在偷偷放水,那些記者的鏡頭特意避開了河面的泡沫,現在想來,那場面滑稽得像場精心編排的戲。
“周部長,我承認工作有疏漏。”伍慶生的聲音軟了下來,帶著種刻意的謙卑,“但王濤作為環保局長,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我已經讓紀委介入調查,一定嚴肅處理,給老百姓一個交代。”
他頓了頓,補充道,“我願意接受組織的批評教育,以後一定把環保放在首位。”
周志高的指尖在黑泥上輕輕敲擊,泥塊簌簌往下掉渣。
“批評教育?”他往河面上漂著的塑料瓶指了指,瓶身上印著“元市特產”,此刻卻盛滿了黑綠色的污水,“張大爺的兒子等得到嗎?那個掉頭發的小姑娘等得到嗎?”
老鄭突然遞過來份文件,是元市近五年的干部考核表。
伍慶生的“主要政績”欄里,赫然寫著“引進外資企業二十三家,帶動就業五千人”,後面附著的企業名單,有十八家是重污染行業,其中五家的法人,是他的遠房親戚。
“這些企業,”周志高的手指在名單上劃過,墨字被劃出深深的溝,“每年給您的分紅,藏在哪個賬戶里?是您在省城買的那套江景房,還是您兒子在國外開的公司?”
伍慶生的膝蓋突然一軟,差點跪在黑泥里。
他望著周志高那雙深不見底的眼楮,突然想起省紀委的老同事說的,這人查案時像頭狼,咬住了就絕不會松口。
當年張啟明案,就是他從一份不起眼的報銷單里,順藤摸瓜查出了整個腐敗網絡。
“周部長,我……”伍慶生的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麼,卻被遠處的喧嘩聲打斷。一群戴口罩的村民舉著“還我清水”的牌子沖過來,領頭的正是張大爺的遺孀,懷里抱著個瘦弱的小女孩,孩子的頭發稀得能看見頭皮。
“伍慶生!你還我男人命來!”女人的哭聲像把鈍刀,在元市的上空反復切割,“你喝著礦泉水,住著空調房,不管我們的死活……”
伍慶生慌忙往車邊退,皮鞋踩在黑泥里,濺起的污漬弄髒了雪白的襪子。
“快!讓保安攔住他們!”他對著司機吼道,聲音里的驚恐像潑了水的火藥。
周志高突然擋在他面前,黑泥在指尖捏成了團︰“伍市長,你跑什麼?”
他的聲音穿透人群的喧嘩,清晰地落在每個人耳中,“這些老百姓,不是洪水猛獸,是你本該守護的人。”
環保局的人匆匆趕來,王局長跑得氣喘吁吁,制服第二顆紐扣掉了,露出里面的金項鏈。
“周部長,伍市長,都怪我……”他往地上一跪,膝蓋砸在水泥地上發出悶響,“是我收了廠家的錢,偽造了檢測報告,和伍市長沒關系……”
“沒關系?”周志高往他面前扔了份銀行流水,是王局長給伍慶生老婆轉賬的記錄,每筆都在化工廠排污超標的第二天,“這五十萬是什麼?是你給市長夫人買包的錢,還是封口費?”
人群的憤怒像被點燃的汽油桶,咒罵聲浪差點掀翻河岸。伍慶生的司機想開車沖出去,卻被老鄭死死攔住,特勤隊員從暗處圍過來,黑色的身影在陽光下拉出長長的警戒線。
周志高望著驚慌失措的伍慶生,突然覺得有些疲憊。
他想起肖市的俞虎友,那人的辦公室里擺著瓶河水樣本,從渾濁到清澈,記錄著三年來的變化。
而元市的河水,只會在這些官僚的謊言里,變得越來越黑。
“伍慶生,”周志高的聲音里帶著前所未有的嚴肅,“從現在起,暫停你的一切職務,接受組織調查。”
他往村民們面前走了走,小女孩怯生生地往他手里塞了朵皺巴巴的小雛菊,花瓣上還沾著黑泥,“至于元市的環保賬,我們會一筆一筆,慢慢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