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縣的晨霧裹著菜市場的魚腥氣,周志高踩著濕漉漉的青石板路,手里拎著的竹籃已經裝了半筐西紅柿。
攤主是個圍著藍布圍裙的老太太,稱完秤又往籃子里塞了把香蔥,布滿皺紋的手在圍裙上蹭了蹭︰“後生,你是外地來的吧?”
“來看看親戚。”周志高的目光掃過不遠處的豬肉攤,案板上的排骨泛著新鮮的粉色,攤主正和顧客聊著什麼,聲音大得蓋過了討價還價聲。
他今天穿了件普通的夾克衫,袖口磨出的毛邊是特意找裁縫做的舊,趙立東跟在身後,手里的布袋裝著剛買的油條,塑料袋摩擦的聲音格外刺耳。
“看親戚?”老太太突然壓低聲音,往縣政府的方向瞥了眼,“是看白縣長的吧?最近來的領導可不少,都是坐著黑轎車來的。”
她往周志高手里塞了個熱乎的茶葉蛋,“吃吧,填填肚子,這白縣長啊,年輕是年輕,就是……”
話沒說完就被一陣喇叭聲打斷。
輛黑色帕薩特在巷口停下,車窗降下,露出張妝容精致的臉,正是檔案照片里的白霞,此刻穿著件米白色風衣,頸間的絲巾在風里飄得張揚。
她身後跟著個中年男人,周志高認出那是某省政協副主席,去年在扶貧表彰大會上見過,當時他還握著白霞的手說“年輕有為”。
“王主席,您慢走。”白霞的聲音甜得發膩,手指在男人手腕上輕輕劃了下,“昨晚的魚翅羹還合胃口吧?我讓後廚特意留了活鮑。”
男人哈哈笑著上車,帕薩特的尾氣噴了周志高一臉。
趙立東剛要皺眉,就被周志高按住手,竹籃里的西紅柿在踫撞中發出悶響。
“那不是……”趙立東的聲音發顫,手里的油條掉在地上。
“去小吃街。”周志高撿起油條扔進垃圾桶,老太太遞來的茶葉蛋還在手心發燙,“找家能听見閑話的面館。”
巷尾的“老張面館”飄著辣椒油的香氣。
周志高點了兩碗牛肉面,辣椒油剛潑上去就听見鄰桌的抱怨聲。兩個穿工裝的男人正掰著啤酒瓶,其中一個的安全帽上還沾著水泥。
“昨晚白霞又帶人去‘金夜’了。”戴眼鏡的男人往嘴里灌了口酒,“我拉活兒路過,看見白縣長從車上下來,挎著個老男人的胳膊,那包是愛馬仕吧?抵咱們半年工資。”
另一個啐了口唾沫︰“前年她還是辦事員的時候,就總跟在李主任屁股後面,晚上總往‘藍月亮’酒店鑽。”
他壓低聲音,筷子在桌上劃出“李”字,“就是現在的市發改委李副主任,听說當年把她從檔案室調到辦公室,沒倆月就提了副科。”
周志高的牛肉面剛吃到一半,就見白霞的車又開了回來。
這次是輛紅色保時捷,副駕駛上坐著個年輕男人,周志高認出那是某建築公司老板的兒子,西江縣的扶貧安置房就是他們公司承建的,上個月剛被舉報偷工減料。
“白縣長,那批水泥……”年輕男人的聲音透過車窗飄進來。
“放心,質檢站的王站長是我表叔。”白霞的笑聲帶著金屬質感,“晚上去‘水療中心’,我訂了vip房。”
保時捷揚塵而去時,趙立東的臉已經白得像紙。
他突然起身要走,被周志高一把按住︰“急什麼?還沒吃辣椒油呢。”他往對方碗里舀了勺紅油,“趙部長,你當年考察白霞的時候,她是不是也這麼會‘來事’?”
面館老板端著醋瓶過來,听見這話突然笑了︰“客人是外地來的吧?這白縣長的能耐大著呢。”
“三年前在財政局當科長,就敢把扶貧款挪去給她舅舅買豪車,後來還不是平調到開發區當副主任?”
他往灶台的方向瞥了眼,“我佷子在開發區開車,說她總跟個姓黃的副處級待在辦公室,鎖門的時候都後半夜了。”
周志高的手指在桌下輕輕敲擊,節奏和檔案里的提拔時間線完美重合︰2017年跟李主任工作,2018年提副科。
2019年跟黃副局長工作,2020年提正科。
2021年搭上王副主席,2022年直接跳過副處提正處。
這軌跡像條毒蛇,纏繞著權力往上爬。
“結賬。”周志高把錢放在桌上,茶葉蛋的殼捏在手心,碎成細小的顆粒。
他往縣政府的方向望去,五層辦公樓的玻璃幕牆在陽光下閃著冷光,門口的石獅子嘴里的石球被打磨得發亮。
“周部長,要不……”趙立東的聲音帶著哭腔,公文包里的檔案袋硌得他肋骨生疼。
“去安置小區。”周志高的聲音冷得像冰,“看看白縣長的‘政績’。”
安置房的牆皮已經開始脫落。
周志高摸著裂縫里露出的泡沫板,去年的扶貧檢查報告里寫著“牆體厚度達標”,此刻指尖能直接戳進空洞。
一個曬太陽的老太太突然哭起來,手里的拐杖往地上一頓︰“這房子冬天漏風夏天漏雨,白縣長來剪彩的時候拍著胸脯說‘保用五十年’,結果呢?我孫子上個月掉床底,地板直接塌了!”
旁邊的男人掀起床板,鋼筋細得像筷子︰“我們去找她理論,被保安架出來了。她秘書說,再鬧就取消低保。”
他突然認出周志高,眼楮亮起來,“您是……您是周部長?去年在新聞里見過!您可得為我們做主啊!”
人群瞬間圍攏過來,怨聲像潮水般涌來。
有人舉著發霉的糧食補貼單,有人展示被強拆的豬圈照片,周志高的竹籃在推搡中掉在地上,西紅柿摔得稀爛,紅色的汁液在水泥地上漫開,像攤凝固的血。
趙立東突然捂住胸口蹲下去,公文包掉在地上,白霞的考察材料散落出來。
周志高撿起其中頁,2020年的民主測評表上,“優秀”欄的筆跡高度相似,顯然是同一個人代簽的。
“趙部長,”周志高的聲音穿過嘈雜的人聲,“這些簽名,是你讓人代簽的吧?”
趙立東的臉貼在冰涼的水泥地上,汗水混著淚水往下淌。
他想起當年白霞托人塞給他老婆的銀行卡,想起王副主席暗示的“提拔機會”,那些被忽略的細節此刻像針樣扎進心里。
遠處傳來警笛聲!
周志高抬頭時,看見白霞站在警車旁,風衣的下擺被風掀起,露出里面的黑色蕾絲裙。
她身後跟著縣公安局長,手按在槍套上,眼神里帶著威脅。
“你們在這里鬧事?”白霞的聲音突然尖利,看見周志高時臉色驟變,“周……周部長?您怎麼來了?”
周志高沒說話,只是舉起手機,里面是剛才錄下的對話,工人們的抱怨聲、老太太的哭訴聲、安置房的裂縫特寫,還有白霞和男人的親昵畫面,像部無聲的紀錄片。
警笛聲越來越近,周志高突然想起今早菜市場的老太太。
她說白縣長年輕是年輕,就是“太會走捷徑”。這條用青春和權力鋪成的捷徑,此刻正通向萬丈深淵。
“趙部長,”周志高把手機放進兜里,竹籃的提手在掌心勒出紅痕,“通知紀委,帶齊證據。”
他往警車走去,白霞的臉在陽光下慘白如紙,“還有,把王副主席、李副主任、黃副縣長……所有和她有牽扯的人,都列個名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