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送葬的隊伍,在深秋肅殺的寒風中,如同一條蜿蜒的白色長龍,沉默而疲憊地返回皇宮。
晏時敘回到紫宸殿時,幾乎是被溫梨兒和永泰攙扶進去的。
他脫下厚重的斬衰孝服,露出里面同樣素白的麻衣,身形顯得異常單薄。
連日來的心力交瘁和強撐主持大局的透支,讓他一沾到床榻,便陷入了昏沉的半睡半醒之間。
溫梨兒挺著沉重的肚子,小心翼翼地為他蓋上薄被。
看著他眉宇間深鎖的疲憊,心中酸楚難言。
她只能坐在床邊,無聲地握著他冰涼的手。
而剛剛送走主人的慈寧宮,殿內尚未撤下的白幡素幔在穿堂風中輕輕擺動。
太後卻在這時又來到了慈寧宮。
她拒絕了所有人的陪伴,只啞聲說了一句“哀家想一個人靜一靜。”
聲音干澀如同砂紙摩擦,眼神空洞得映不出任何光亮。
宮人們不敢違逆,只能垂首退至殿外廊下守著,豎起耳朵留意著里面的動靜。
殿內光線昏暗,一片死寂。
太後沒有點燈,只是枯坐在窗邊的軟榻上,目光毫無焦距地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她的姑母走了。
她的女兒也走了。
這偌大的深宮,這漫長而糊涂的一生,還有什麼可留戀的呢?
一幕幕往事如同褪色的畫卷,在她眼前模糊地晃過。
悔恨與自我厭棄纏繞著她的心髒,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負罪感。
她的目光緩緩移向梳妝台上一個不起眼的紫檀木小盒。
那是她早已備下的。
里面沒有珠寶首飾,只有一顆被熔鑄得渾圓、沉甸甸的小金珠。
她緩緩起身,走到梳妝台前。
盒蓋開啟,金珠靜靜地躺在里面。
她走回軟榻,動作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從容,如同完成了一件拖延許久、終于下定決心要做的事。
她重新坐好,理了理身上素淨的衣袍。
然後,從袖中取出兩封早已寫好的信。
一封寫著“敘兒親啟”,另一封寫著“梨兒親啟”。
她將它們平整地放在身側的矮幾上,用一只空了的茶杯壓住一角。
做完這一切,她沒有猶豫,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近乎麻木的決絕。
她拿起那顆冰涼的金珠,毫不猶豫地送入口中。
金珠滑過咽喉的觸感異常清晰,帶著金屬特有的冷硬和沉重。
她臉上沒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只有一片近乎虛無的平靜。
那是一種徹底放棄掙扎、向無盡黑暗深淵墜落的死寂。
殿外守候的宮人,起初還能听到里面極輕微的布料摩擦聲。
但隨著時間推移,那點細微的聲響也徹底消失了。
領頭的掌事宮女心中極其不安。
她壯著膽子,輕輕叩了叩門扉“太後娘娘?您……可要傳些熱湯?”
里面毫無回應。
掌事宮女的心猛地一沉,再也顧不得禮儀,猛地推開殿門沖了進去。
昏暗的光線下,只見太後娘娘安靜地倚在榻上,頭微微歪向一側,面容安詳得如同睡著。
但掌事宮女看到了太後娘娘唇邊一絲若有若無、卻異常詭異的暗紅痕跡。
“太後娘娘!”
掌事宮女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連滾帶爬地撲到榻前,顫抖著手去探太後的鼻息。
指尖觸及的皮膚冰涼一片,鼻下更是感受不到絲毫氣息。
“來人啊!快來人啊!傳太醫!快傳太醫!太後娘娘……不好了!”
掌事宮女癱軟在地,撕心裂肺的哭喊聲瞬間撕裂了慈寧宮死寂的黃昏。
急促雜亂的腳步聲、驚恐的呼喊聲、杯盤被慌亂踫倒的碎裂聲……瞬間打破了紫宸殿壓抑的寧靜。
永泰幾乎是跌撞著沖進內殿,臉色慘白如紙
“陛下!皇後娘娘!不好了!太後娘娘她……她……薨了!”
“什麼?!” 昏沉中的晏時敘猛地睜開眼,眼中血絲密布。
“母後?!” 溫梨兒驚得豁然站起,腹中胎兒似乎也感受到這劇變,猛地踢動了一下。
慈寧宮偏殿內,早已亂作一團。
太醫跪在榻前,面無人色,對著沖進來的皇帝搖了搖頭。
宮人們跪了一地,壓抑著慟哭。
晏時敘沖到榻前,看著母後那安詳卻毫無生氣的面容,看著她唇邊那抹刺目的暗紅,再看到矮幾上那兩封未拆的信……
他踉蹌一步,拿起那封寫著“敘兒親啟”的信,手指因用力而骨節泛白。
——
敘兒吾兒
母去矣。莫悲,莫怒。此去,非倉促,乃深思之果。
此生糊涂,深陷情障,蹉跎歲月,未成良母,愧對姑母深恩。
姝兒之禍,根在吾身。
若吾當年不沉溺自傷,稍盡母職,導其向善,何至于令其痴妄成魔,累及嘉禾,更傷透你皇祖母之心?
思及此,肝腸寸斷,無顏苟活于世。
姑母仙去,吾之支柱已傾。此身此心,再無掛礙,亦無留戀。
唯余無盡愧悔,日夜噬心,生亦何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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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兒已成明君,有賢後梨兒相伴,有麟兒承歡膝下,社稷安穩,母心甚慰。
余生路長,望吾兒珍重龍體,與梨兒相攜白首,善待稚子。
母唯一願身後,不與汝父順隆先帝合葬。
生既不同衾,死亦不同穴。
請將吾葬于姑母陵旁,守其陵腳,償吾此生虧欠之萬一。
葬禮一切從簡。
勿念。
母絕筆。
——
字字泣血,句句誅心。
晏時敘握著信,那薄薄的信紙仿佛重逾千斤。
“母後……您何苦……何苦如此……”
溫梨兒在宮女的攙扶下趕到門口,也看到了榻上太後娘娘的遺容。
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
明明察覺到了不安,也讓宮人加強看護,可終究……還是沒能阻止這場悲劇!
她早已淚流滿面,顫抖著拿起那封屬于自己的信。
展開信紙,內容簡短,卻同樣沉重
——
梨兒
吾知你心善明慧,敘兒有你,吾心甚安。
吾去後,敘兒必痛徹心扉。
他外剛內柔,重情至極。接連失怙,恐其哀毀過甚。
望你多加開解,善加撫慰,護他周全。
吾三外孫身世坎坷,稚子無辜。
哀家知你仁厚,懇請你與敘兒,念在血脈之情,多加照拂,勿使其孤苦無依。
此乃吾臨終之托,萬望應允。
謝過。
——
溫梨兒緊緊攥著信紙,泣不成聲。
她看著悲痛欲絕的晏時敘,看著榻上太後那終于徹底解脫的平靜面容,心中充滿了悲傷與酸楚。
她挺著肚子,艱難地走到晏時敘身邊,伸出雙臂
將這個剛剛失去了祖母、轉眼又失去了母親的帝王,用力地、緊緊地擁入懷中。
“陛下……陛下……”
她一聲聲喚著,聲音哽咽“母後她只是……太累了……讓她安息吧……”
晏時敘將頭深深埋進溫梨兒溫軟的頸窩,滾燙的淚水浸濕了她的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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