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五年六月,蟬鳴初躁,長安城里熱浪裹著塵埃在朱雀大街翻涌。
大明宮含元殿的鴟吻在烈日下泛著冷光,早朝鐘聲驚起檐下白鴿,撲稜稜掠過青磚地,驚得階前執戟武士微微側目。
卯時三刻,百官魚貫而入。
金鑾殿內檀香繚繞,龍椅上的高宗皇帝垂眸摩挲著案頭奏折,指節無意識叩擊青玉鎮紙,發出細碎聲響。
當值的黃門侍郎手捧著文書,面色凝重地站在階下,他的喉結因為緊張而不斷上下滾動著。
這份加急奏疏在他的袖中已經被焐得發燙,仿佛是一個即將爆炸的火藥桶。
“有事早奏。”
高宗的聲音從簾幕後傳來,听起來有些漫不經心。
然而,這簡單的四個字卻讓階下跪著的吏部尚書額角沁出了汗珠,他顫抖著將奏疏高舉過頭頂,聲音略微有些發顫︰
“陛下,御史台參奏禮部侍郎柳子燕,于漕運文書上擅自改印,致使江南三州賦稅賬目錯漏百出,恐有貪墨情弊……”
殿內的氣氛在一瞬間變得凝重起來,原本嘈雜的朝堂突然安靜得只能听到燭淚墜落的輕響。
柳子燕站在文官隊列中,身體猛地一僵,後背瞬間繃得筆直。
他的目光緊緊地盯著御案前那垂落的明黃龍紋簾幕,腦海中不斷閃現出三日前深夜的情景。
那時,揚州刺史的密信如同一道閃電劃破了黑夜的寂靜,在燭火的映照下,那暗紅的字跡顯得格外刺眼。
他清楚地記得,當時自己攥著信箋的手微微發抖,但最終還是咬了咬牙,將那加蓋了官印的文書連夜送了出去。
高宗抬眼,目光掃過群臣。左御史大夫趨前半步,蒼老的聲音在殿內回響︰
“臣等查獲柳侍郎親擬的改印手令,與揚州呈來的錯漏文書字跡吻合。更有漕運衙門屬吏聯名狀,詳述其授意篡改經過。”
柳子燕感覺喉頭發苦。他想起半月前在碼頭所見︰
暴雨傾盆中,滿載軍糧的漕船因文書阻滯無法起運,戍邊將士的家書在雨水中泡得發脹。
那時他咬咬牙,接過揚州刺史遞來的空白文書——邊疆告急,若按部就班走流程,不知要折損多少兒郎性命。
“柳卿作何解釋?”
高宗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冷意。柳子燕深吸一口氣,正要開口,卻見右僕射突然出列︰
“陛下,柳侍郎素日勤勉,但此等逾矩之舉,實乃藐視律法。漕運乃國之命脈,若不嚴懲,恐開惡例!”
文官隊伍中泛起細微騷動。
禮部尚書與柳子燕私交甚篤,此刻卻垂著頭不敢吭聲。
柳子燕望著御案上那盞常明燭,火光明明滅滅,恍惚間竟覺得那跳動的焰苗像極了揚州碼頭搖曳的燈籠。
“臣……”
柳子燕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里顯得單薄,
“臣確有越權改印之實,但絕非為一己私利。半月前揚州漕運梗阻,邊疆軍需告急,若循常規流程,糧草恐難及時送達。臣一時情急,只求不誤軍機……”
“情急就能罔顧律法?”
高宗的語氣驟然嚴厲,案上鎮紙重重落下︰
“漕運文書關乎天下賦稅,隨意篡改豈不是動搖國本?”
他抬手示意黃門侍郎呈上證物,泛黃的文書在龍紋燭台上鋪開,柳子燕的朱筆批注刺目如血。
殿外突然響起悶雷,烏雲不知何時已壓上長安城頭。
柳子燕站在朝堂之上,目光凝視著御案前那個微微晃動的人影。
突然間,他的思緒被拉回到了去年的秋獵時節。
那時,高宗皇帝騎在高頭大馬上,英姿颯爽,意氣風發。
他與柳子燕並駕齊驅,談論著治國之道。
高宗皇帝信誓旦旦地表示,他要成為一代明君,讓天下百姓都能安居樂業。
然而,此時此刻,那道原本充滿激情和自信的目光,卻變得冰冷如霜,仿佛完全不認識眼前這個曾經多次建言獻策的臣子。
“依律當革職查辦,交大理寺審訊。”
高宗皇帝的聲音在朝堂上回蕩,帶著一種無法抗拒的威嚴。
他隨手將詔書擲下,那道明黃色的敕令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然後在青磚地上滾動著,一直滾到了很遠的地方。
柳子燕的眼楮緊緊盯著那道明黃色的敕令,他的心跳聲在耳邊轟鳴,震得耳膜生疼。
他緩緩地解開腰間的玉帶,然後摘下頭上的烏紗帽,雙手捧著,畢恭畢敬地對著龍椅上的高宗皇帝重重叩首。
額頭與冰涼的地面相撞,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
柳子燕的身體微微顫抖著,但他的動作依然堅定而有力。
退朝的鐘聲響了。
柳子燕隨著人流走出宮門,卻見吏部的差役已等在朱紅宮門外。
暴雨終于傾盆而下,他任由雨水澆透官袍,恍惚間又回到揚州碼頭。
那些被他搶運出去的糧草,此刻或許正在滋養著邊疆的土地,而他這個擅自改印的侍郎,卻要在詔獄里等待未知的審判。
長安城的暮色中,柳子燕被帶走的身影漸漸模糊。
朱雀大街上,原本熱鬧非凡的商販們此時正匆忙地收拾著攤位,準備躲避即將到來的傾盆大雨。
他們忙碌的身影在街道上交織成一幅紛亂的畫面,沒有人有閑暇去關注那個曾經在朝堂上高談闊論的官員,究竟是如何在這個六月的雨天里,悄然無聲地從永徽五年的歷史長河中銷聲匿跡。
雨絲如簾,細密而綿長,仿佛是大自然為這個時代的變遷所流下的淚水。
然而,這雨幕並不能掩蓋住大明宮那高聳的飛檐,它們在雨中靜靜地佇立著,宛如沉默的見證者,目睹著王朝的興衰更迭,以及那些在律法碾壓下破碎的忠肝義膽。
王巧顏站在宮殿的一角,她的臉色蒼白如紙,當她听到自己的舅舅柳子燕被罷免官職的消息時,雙腿像是失去了支撐一般,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幾步。
她瞪大了眼楮,滿臉不可置信地看著皇帝,聲音略微顫抖地說道︰
“聖人,怎麼可以這樣罷免舅舅的官職!聖人您好狠的心呀!”
蕭淑妃冷笑︰“還不是你的舅舅柳子燕自己作的。活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