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三年的秋老虎格外凶,日頭把青石路面曬得冒白煙,風刮過都帶著股焦糊味。清河縣外的十里鋪驛站里,老驛卒王二柱正蹲在門檻上抽旱煙,煙桿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映著他滿是皺紋的臉。
"狗剩,把那匹棗紅馬牽去飲點水,舌頭都伸得老長了。"他朝院里喊了聲,嗓子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新來的年輕驛卒狗剩應了聲,慌忙從屋檐下的陰影里鑽出來。這後生才十六,臉龐白淨,眉眼間還帶著未脫的稚氣,是上個月才從鄰村被送來當學徒的。他手忙腳亂地解著馬韁繩,眼楮卻不住地瞟著驛站西頭那間鎖著的耳房——自打他來的第一天起,王二柱就沒讓他靠近過那兒,說里頭堆著些發霉的舊文書。
可狗剩總覺得不對勁。
每到子夜時分,驛站里總能听見奇怪的動靜。先是後院馬廄傳來" 噠 噠"的馬蹄聲,像是有人在夜里遛馬,可他悄悄爬起來看過好幾次,馬都好好拴在槽上,嚼著干草打盹。再往後,就有沉重的腳步聲從院里經過,一步一頓,踩在青石板上悶悶的,像是像是拖著什麼東西。
"王伯,"狗剩牽著馬經過王二柱身邊,忍不住問,"夜里總有人走動,是別的驛卒嗎?"
王二柱猛吸了口煙,煙鍋"滋"地爆了個火星。"別瞎打听,"他把煙鍋在鞋底上磕了磕,"干好你分內的事,不該問的別問。"
狗剩抿了抿嘴,沒敢再說話。他知道這驛站里藏著事。上個月有個從臨安來的官差,喝多了酒拍著桌子說胡話,說十年前這十里鋪出過樁怪事,一個驛卒送加急文書,半道讓人割了腦袋,尸體卻自己跑回了驛站,直挺挺地戳在院里,手里還攥著那封染血的文書。
當時王二柱抄起酒壺就砸了過去,罵那官差滿嘴胡唚,把人轟了出去。可那天晚上,狗剩清楚地听見王二柱在自己屋里嘆氣,嘆到後半夜,還對著西頭那間耳房的方向燒了黃紙。
這夜輪到狗剩值夜。三更天剛過,月頭躲進了雲里,院里黑沉沉的,只有廊下掛著的氣死風燈搖搖晃晃,把影子投在牆上,活像個張牙舞爪的鬼。
狗剩抱著膝蓋縮在櫃台後,眼皮子直打架。就在他快要睡著時,後院突然傳來" 當"一聲,像是馬鐙掉在了地上。他一個激靈坐直了,抄起牆角的扁擔,手心直冒冷汗。
"誰誰在那兒?"他顫著嗓子喊,聲音在空蕩的驛站里飄著,沒半點回響。
馬蹄聲又響起來了,比往常听得更清楚,從後院慢慢挪到了前院。狗剩屏住呼吸,透過櫃台的縫隙往外看——昏黃的燈光下,一匹黑馬正緩步走著,馬鞍上坐著個人。
那人穿著身褪色的綠袍,腰里系著皂色腰帶,正是驛卒的打扮。可可他脖子以上是空的。
狗剩的腦子"嗡"的一聲,手里的扁擔"啪嗒"掉在地上。他想喊,喉嚨卻像被什麼堵住了,只能眼睜睜看著那無頭的身影走到櫃台前。
無頭驛卒停下腳步,似乎在打量著什麼。過了片刻,他緩緩抬起沒有腦袋的脖頸,像是在"看"牆上掛著的驛馬圖。接著,他伸出手——那是只骨節分明的手,指甲縫里還嵌著些泥垢——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輕輕放在了櫃台上。
做完這一切,他轉身走向後院,黑馬跟在他身後,蹄子踩在地上沒發出一點聲響。直到那身影消失在黑暗里,狗剩才"哇"地一聲哭出來,連滾帶爬地沖進王二柱的房間。
"王伯!王伯!我看見了!無頭的真的有個無頭的驛卒!"
王二柱被他搖醒,眯著眼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抖成一團的狗剩,渾濁的眼楮里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他沉默了半晌,披上外衣說"起來,跟我來。"
兩人走到櫃台前,那油紙包還放在那兒。王二柱解開繩子,里面是半塊干硬的麥餅,還有一小撮茶葉。他拿起麥餅,手指輕輕摩挲著上面的牙印,忽然嘆了口氣"他這是還記著自己沒吃完的干糧。"
"王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狗剩哭著問。
王二柱往灶房走,"咕嘟咕嘟"燒了壺水,倒了兩碗,才慢慢開口"十年前,這十里鋪確實有個驛卒,姓李,叫李正。"
李正不是清河縣人,是從南邊逃難來的。他爹娘死在兵亂里,帶著個年幼的妹妹投奔親戚,沒成想親戚早就搬走了。兄妹倆流落街頭,是當時的驛丞看他老實,收留他當了驛卒。
李正干活勤快,性子又憨,驛站里的人都喜歡他。他妹妹叫李小丫,才七歲,梳著兩個羊角辮,總跟在他身後"哥、哥"地喊。李正省吃儉用,把每月的月錢攢下來,想送妹妹去私塾認幾個字。
"那年也是這樣的秋老虎天,"王二柱呷了口熱茶,眉頭皺成個疙瘩,"有天傍晚,來了封加急文書,要連夜送往前線,給岳將軍的軍隊送軍糧調度的地圖。當時就李正閑著,驛丞就讓他去。"
李正接了文書,把妹妹托付給驛站的廚娘,自己備了馬就出發了。誰知第二天一早,有人在離驛站三里地的亂葬崗發現了他的尸體——腦袋沒了,身子卻還保持著騎馬的姿勢,手里緊緊攥著那封文書,血把牛皮紙都浸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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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府來了人,查了半個月也沒查出個名堂。有人說是山匪搶東西殺了人,可他身上的錢袋還在;有人說是金兵的細作下的手,可那封文書沒被搶走。"王二柱的聲音低了下去,"後來這事就不了了之,只把他妹妹送回了老家。"
可從那以後,十里鋪驛站就不太平了。
每到李正死的那天前後,夜里總會有馬蹄聲響起。有膽大的驛卒偷偷看過,說是李正回來了,沒腦袋,還穿著那身綠袍,牽著他生前常騎的黑馬,在院里轉來轉去,像是在找什麼。
"剛開始大家都怕,後來慢慢發現,他不害人。"王二柱指了指西頭的耳房,"那間房,原來是他歇腳的地方。我們沒敢動里面的東西,就一直鎖著。每月十五,我會燒點紙錢,給他擺上塊麥餅——他生前總舍不得吃,說要留給妹妹。"
狗剩听得直掉眼淚"他他是不是還記著要送文書?"
"或許吧。"王二柱嘆了口氣,"他是個認死理的人,沒完成的事,死了也放不下。"
從那以後,狗剩再遇到無頭驛卒,就不那麼怕了。有時他會在櫃台上留一碗熱茶,或是幾塊剛出爐的炊餅。那無頭的身影會停下腳步,在櫃台前站一會兒,然後默默地離開。
轉眼到了冬至,天寒地凍的,驛站里燒起了炭盆。這天傍晚,來了個穿著孝服的姑娘,約莫十六七歲,提著個籃子,怯生生地問"請問這里是不是有個叫李正的驛卒?"
王二柱愣了愣,看那姑娘眉眼,倒有幾分像當年的李小丫。
"你是"
"我叫李小丫,"姑娘紅了眼眶,"十年前,我哥李正在這里當差,他他沒了。"
原來李小丫被送回老家後,被一戶好心人家收養,這幾年長大了,總惦記著哥哥,特地從南邊趕來,想看看哥哥生前待過的地方。
王二柱領著她看了李正住過的耳房,里面還放著他當年用過的馬鞍,磨得 亮。牆上貼著幾張歪歪扭扭的字,是李正教妹妹寫的名字。
李小丫摸著那些字,眼淚掉得像斷了線的珠子"我哥總說,等他攢夠了錢,就送我去讀書他說驛卒雖然辛苦,可也是在為朝廷辦事,為百姓跑腿"
天黑後,李小丫要在驛站住一晚。狗剩特意燒了盆炭火,放在她房里。子夜時分,馬蹄聲又響起來了。李小丫披衣起床,走到窗邊,看見院里那個無頭的身影正牽著黑馬慢慢走著。
她忽然想起小時候,哥哥總牽著她的手,在田埂上慢慢走。她走累了,哥哥就背著她,哼著南邊的歌謠。
"哥。"李小丫輕聲喊了句,聲音抖得厲害。
那無頭的身影猛地停住了,像是被什麼絆了一下。他緩緩轉過身,朝著李小丫的方向"看"了很久,然後慢慢摘下腰間的荷包——那是個用粗麻布縫的荷包,上面繡著朵歪歪扭扭的桃花,是李小丫小時候給哥哥繡的。
他把荷包放在窗台上,又朝著窗戶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像是在告別。然後,他牽著黑馬,一步步走出了驛站大門,馬蹄聲漸漸遠了,再也沒有回來。
第二天早上,李小丫拿著那個荷包,哭了很久。她把哥哥的馬鞍和幾件舊物收進籃子,說要帶回老家,好好安葬。
"他這是放心了?"狗剩問王二柱。
王二柱望著驛站門口,那里的青石板上,似乎還留著淡淡的馬蹄印。"嗯,"他點了點頭,"他知道妹妹長大了,好好活著呢。"
後來,十里鋪驛站再也沒出現過無頭驛卒。但過往的驛卒們,總會說起那個認死理的李正,說他就算沒了腦袋,也記著自己的差事,記著要護著妹妹。
狗剩在十里鋪待了很多年,後來成了老驛卒,也收了個學徒。每到秋老虎肆虐的時節,他會給學徒講起無頭驛卒的故事,講那個綠袍驛卒如何牽著黑馬,在月光下慢慢走著,手里緊緊攥著那封沒送完的文書。
"他不是鬼,"狗剩總會摸著學徒的頭說,"他是個沒做完事的人,心里揣著念想,就走不了。"
夕陽把驛站的影子拉得很長,遠處傳來驛馬的鈴鐺聲,清脆地在山谷里回蕩。就像很多年前,那個叫李正的驛卒,騎著黑馬奔馳在官道上,心里想著妹妹,想著要快點把文書送到,想著打完仗,天下就太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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