甦曉與甦明二人方才告退，便有內侍引著他們分別往東西兩處院落安置。
甦曉身為男兒，徑直被帶至外院一處清幽廂房，院牆四周遍植翠竹，清風徐來，竹影婆娑，在窗欞間跳動，搖曳出一片靜謐之意。
屋內的檀香混著淡淡的竹葉清香，沁人心脾，令人心神不自覺放松下來。
而甦明則被安排與甦 同住一院，這小院位置優越，恰恰臨近主殿，遙遙便可望見燈火輝煌的宮檐。
院內遍值各色花卉，此時夜色初降，暗香浮動，月光傾瀉于花木之上，更顯幾分朦朧意境。
廊下宮燈精致玲瓏，暈染出柔和的光暈，映得夜色都沾染了幾分溫柔。
甦 不過垂髫孩童，與甦明並無太多話可說，進了院子略略寒暄幾句，便耐不住性子，蹦蹦跳跳地跑出去尋別的玩伴了。
甦明獨坐院中石凳，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裙擺上細碎的暗紋。
廊下宮燈暈染出的暖黃光暈灑在她肩頭，卻驅散不去眉眼間淡淡的落寞。
她目光掠過院中花木，借著宮燈光亮，能清晰看見月下牡丹花瓣上凝結的露珠，折射出點點微光。
這精致的小院，一磚一瓦皆透著皇家氣派，比之姑甦甦家也不遜色多少。
可這異鄉夜色，終究少了江南水鄉那份溫潤繾綣。
甦明想起姑甦園林的曲徑通幽，想起自家園里春日的落花流水，此刻那些景象竟化作心頭揮之不去的思念。
她自幼養尊處優，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身邊丫鬟婆子簇擁，何曾受過半分委屈？
此番隨兄上京，父母雖未挑明，可她聰慧過人，豈會猜不透家中心思？
“要拿我去換什麼好前程麼？”
她自嘲一笑，指尖深深掐進掌心。
腦海中浮現出母親臨行前夜復雜的眼神，父親書房里徹夜不滅的燈光——那些隱秘的籌謀，像一張無形的網，將她牢牢困住。
她想要的不過是姑甦城外的小橋流水，茶樓酒肆里的歡聲笑語。
何曾想過有朝一日，要在這京城高牆深院里，去做那被人挑揀的聯姻棋子？
可甦家這一代唯有她一個女兒，兄長讀書又不行，走不了科舉路，那些本該由兄長承擔的責任，如今卻悉數壓在她縴弱的肩頭。
家族興衰，榮辱盛衰，樁樁件件都成了她避無可避的枷鎖。
思及此處，她眼底閃過一絲黯然，目光落在不遠處甦 的廂房。
那孩子此刻想必正依偎在乳母懷里，听著睡前故事，天真爛漫，無憂無慮。
“同樣是甦家的女兒，憑什麼她就能……”
甦明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幾乎被夜風吹散。
甦 ，那個身份本不及她的庶子的女兒，如今搖身一變，成了金枝玉葉的郡主，不日還將晉封公主。
而且甦 目前是甦旭的獨女，她以後是公主，一定不用和自己一樣，被父親拿去做聯姻工具。
這般想著，心中愈發苦澀。
次日清晨，甦旭親自接見甦曉。
晨光明媚，透過雕花窗欞灑入室內，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甦旭端坐于紫檀木太師椅上，手中握著一卷書冊，正欲翻頁之際，听得門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殿下，甦曉公子求見。”內侍躬身稟報，聲音輕緩而恭謹。
甦旭眸光微動，將書冊輕輕合上，唇角勾起一抹淡笑“請他進來。”
下一刻，甦曉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他今日穿了件月白色錦袍，腰間束著青玉帶，愈發襯得面容俊朗，氣質溫潤。
只是眉眼間隱約帶著幾分拘謹，想來是許久未與這位“堂弟”相見，心中難免忐忑。
“微臣甦曉，拜見太子殿下！”
甦曉有秀才的功名了，也不算白身，忙快步上前，撩起衣擺，跪地行禮，聲音清朗，卻難掩一絲緊張。
“堂哥不必多禮，快快請起。”
甦旭起身相迎，語氣親切，抬手示意他在對面落座。
甦曉起身，略略整理衣衫，這才在甦旭對面的紫檀木椅上小心坐定，雙手不自覺地交握于膝前。
“堂哥此來，有何要事？”甦旭率先打破沉默，目光落在甦曉身上，帶著幾分探尋。
甦曉略一遲疑，從懷中取出一封信箋，雙手呈上
“回稟殿下，家父甦仁讓微臣帶來一封親筆信，還望殿下親啟。”
甦旭接過信箋，拆開蠟封，展開信紙細讀。
信上筆跡遒勁有力，正是甦仁的筆跡。
信中絮絮道來家中近況，隨後話鋒一轉，提及甦明此行上京的目的，言語間頗有幾分懇切之意，希望甦旭能為甦明尋一門門當戶對的婚事，最好能是皇親國戚，如此一來，也能助甦旭在朝中多一份助力。
甦旭將信仔細看過一遍，面上依舊帶著溫和的笑意，心中卻思緒萬千。
他指尖輕撫信箋邊緣，沉吟片刻，才緩緩開口“甦伯父信中之意，孤已然明了。只是……”
他頓了頓，目光轉向窗外，似是在斟酌言辭，又像是在掩飾眼底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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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明妹妹也是孤看著長大的，自幼如珠如寶般呵護，如今正是天真爛漫之時，為何要如此早便將她嫁作人婦，卷入這深宅大院的是非之中？
況且，姑甦與京城相隔千里，遠嫁于此，于女兒家而言，未免太過辛苦了。”
甦旭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甦曉，語氣真摯，帶著幾分懇切
“此事，還需從長計議，莫要誤了明妹妹的終身幸福。”
甦曉聞言，心中稍安，卻又不知該如何回應，只得垂首應道“殿下所言極是。”
見甦曉面露難色，甦旭忽然一笑，話鋒一轉
“倒是堂哥你，這些年在姑甦也辛苦了。
如今既然來了京城，孤倒是可以為你謀一份差事。”
甦曉一愣，連忙拱手道“微臣惶恐，一切但憑殿下安排。”
甦旭略一思忖，道“工部主事之位恰好空缺，以堂哥的才學，想來是得心應手的。如何？”
工部主事？
這四個字如同一道驚雷，在甦曉的腦海中轟然炸響。
他猛地從椅子上站起身，因動作過猛，膝蓋甚至撞到了紫檀木桌案的邊緣，發出一聲悶響。
可他渾然不覺疼痛，只是瞪大了雙眼，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位氣定神閑的堂弟。
“殿下……您……您是說……工部？”
甦曉的聲音都有些發顫，幾乎以為自己是听錯了。
他不過是個初來乍到的秀才，連舉人都不是。
按朝廷規制，就算有天大的門路，也最多是從個末流的從九品小官做起。
而工部主事，那是正六品的京官！
是從七品的主事屬官擢升上來的，掌管著具體的司務，是部里真正的實權人物。
這中間隔著的，是無數讀書人皓首窮經也未必能跨越的天塹。
甦旭看著他驚惶失措的模樣，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他抬手虛按了一下，示意甦曉稍安勿躁。
“堂哥不必如此驚訝，”
他的聲音平穩而溫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孤說你能勝任，你便能勝任。你的文章，孤是看過的，條理清晰，見解獨到，並非只會引經據典的腐儒。
工部掌天下屯田、水利、土木、交通之政令，事務繁雜，正需要堂哥這樣心思縝密的人才。”
甦曉的嘴唇翕動了幾下，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巨大的驚喜和惶恐交織在一起，讓他感覺自己仿佛踩在雲端，隨時都可能墜入萬丈深淵。
他“撲通”一聲，再次跪倒在地，額頭抵著冰涼的金磚地面，聲音里帶著一絲哽咽“殿下！殿下厚愛，微臣……微臣何德何能！寸功未立，驟登高位，只怕朝野非議，更會……更會有損殿下清譽！微臣萬萬不敢接受！”
“清譽？”甦旭輕輕笑了一聲，他起身踱步到甦曉面前，親自將他扶了起來，動作不容拒絕。
他按著甦曉的肩膀，讓他重新在椅子上坐好，目光卻變得銳利了些許。
“堂哥，你是我東宮的人，是孤的兄長。孤用人，看的不是資歷，是才能，是忠心。旁人非議，隨他們去說。孤倒是想看看，誰敢非議孤的決定。”
他頓了頓，拿起桌上那封來自甦仁的信，指尖在信封上輕輕敲了敲，發出清脆的聲響。
“伯父信中拳拳之心，孤豈能不知？
但他想的，是讓明妹妹去換一份前程。而孤想的，是讓甦家憑自己的本事，堂堂正正地站在這京城里。”
甦旭的目光直視著甦曉，一字一句道
“堂哥，你若是在工部做出了成績，為朝廷立下功勞，這份榮耀，難道不比任何一門姻親都來得更實在、更穩固嗎？到那時，誰還敢小瞧我們姑甦甦家？”
這番話，如醍醐灌頂，讓甦曉瞬間清醒過來。
他明白了。
殿下這是在用另一種方式，回應他父親的請求。一種更高明、也更讓他心悅誠服的方式。
不是靠犧牲一個女子的幸福去攀附權貴，而是給予他一個建功立業的平台，讓他用自己的雙手去掙得家族的未來。
羞愧與感激的熱流瞬間涌遍全身，甦曉的眼眶都有些發紅。他再次起身，這次卻是鄭重其事地整理好衣袍，對著甦旭深深一揖到底。
“殿下深謀遠慮，胸襟似海，微臣……甦曉，拜服！從今往後，但憑殿下驅策，萬死不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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