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項小滿開口，謝明微便已起身，指著張峰朗聲說道“主公請看，張將軍傷痕累累，何止今日荊棘之創？”
他圍著張峰不斷繞圈，“這三處，是當年主公在曲陽郡遭遇密令司伏擊，他舍命相救所致；這一處，是在柳溪村被劉耿和賈淼率兵圍攻，吸引敵人注意時所致；這兩處是防守三原關，摧毀敵軍沖車時所致；這腰部及胸前三處新傷，是此次追擊李嚴所致……”
他將張峰身上幾處最駭人的舊傷一一指認，每一處都對應著一場驚心動魄的血戰。
大堂內外鴉雀無聲，只有謝明微沉厚的聲音在回蕩“此次降卒嘩變，亦是事出有因。”
他話鋒一轉，指向核心，“羅賊突現上方郡，便有宵小散布謠言，動搖降卒軍心，事發當夜，他們驟然發難，搶奪兵器，沖擊城門，張將軍重傷未愈，聞訊後仍強行披掛，若非他當機立斷，以雷霆手段誅殺首惡，迅速平息叛亂，懷陟城早已血流成河，落入敵手。”
他環視堂內堂外，聲音陡然拔高，字字鏗鏘“若論罪過，應是那些包藏禍心、忘恩負義的降卒叛逆，張將軍為保一城軍民、護主公基業而行非常之事，雖有違軍令細節，然其心可憫，其功難沒，主公若因此重責，豈非令將士們心寒？”
他說罷，重新跪地，抱拳高呼“末將願以項上人頭擔保，張將軍對主公赤膽忠心，亦請主公念其累累戰功，法外開恩！”
“末將也願以人頭擔保！”謝明端立刻應和。
“我等也願以人頭擔保！”但見堂外五六名都尉先行下跪，而後四五千鐵騎便齊齊下馬跪地，“請主公開恩。”
鎧甲摩擦發出整齊的金鐵之聲，呼喊聲震天動地，堂外的百姓被這聲勢震懾，議論聲戛然而止，許多人臉上或是露出認同，或是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項小滿的目光掃過跪伏在地的謝明微，以及堂外黑壓壓一片的百姓和將士，最後落在脊背依舊挺直，荊條刺入血肉卻一聲不吭的張峰身上。
那些新舊交錯、鮮血淋灕的傷痕，讓他的胸膛跟著劇烈起伏了幾次，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眸中深沉的痛惜，已經被又過一劫的慶幸取代。
“張峰，擅殺歸順將士，動搖軍心法度，縱有天大功勞，亦難抵其過！”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卻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嘈雜，“即日起，卸去重甲鐵騎主將之職，降為「先鋒營」普通軍卒，主將暫由……”
他看了眼謝明微，想到他之前強征糧食的過錯，猶豫片刻，將視線轉到另一人身上，“暫由謝明端擔任，至于一百軍棍，念你重傷未愈，暫且記下，日後視軍情所需，再行責罰，屆時須杖杖見血，不得有誤，你可認罰？”
“認罰，謝主公不殺之恩！”張峰什麼都明白，看到這麼多人在場，此時也不 了，作勢就要下跪。
“好了，都散了吧！”項小滿當即開口截停他的動作，揮了揮手，不看任何人，徑直向後堂走去。
秦光四人無聲地跟上，大堂外圍觀的人群在一眾都尉闖入堂內後，又指指點點了一陣，便也帶著各種心情漸漸散去。
謝明微兩兄弟並幾名都尉，手忙腳亂的為張峰解下背上的荊條，七嘴八舌說一些寬慰關心的話。
張峰任由他們拔除荊條，尖刺離體時帶出血珠，他卻盯著後堂晃動的簾幕咧嘴一笑，心里直琢磨，這小子怎麼這麼不禁打，不過幾拳而已，那臉就……
他不禁笑出了聲，又小聲嘀咕，也不說先養上兩天，非得急著今日就請罪，那一臉的傷，這麼多人看見，就不怕折了顏面？
眾人看他此時竟然還笑得出來，不禁面面相覷，滿心疑惑的互相對視一眼，謝明端忍不住問“將軍，您這是？”
張峰笑道“我在想他躲什麼？小爺身上這麼多道疤，哪個不是為他留的？”
聲音明亮，滿堂可聞，謝明微的手不由一抖，急得冒汗“將軍慎言，主公剛饒………”
“饒個屁！”張峰突然奪過染血的荊條，在滿地驚愕中大步流星走向後堂。
他剛一進入，正撞見項小滿坐下，轉頭對視間，那張腫脹青紫的臉，在窗欞下的晨光中，與發酵過頭的炊餅如出一轍。
“噗！哈哈哈……”張峰憋不住放聲大笑，傷口都震的滲血了，卻還是指著項小滿放肆嘲笑，“我的主公呦，您這臉怎麼……”
“你給我閉嘴！”項小滿眼底最後那點冷硬瞬間龜裂，拍案而起，抄起案上鎮紙作勢要砸，“你還敢來這兒，我今天非好好收拾你一頓！”
“都別鬧了！”一道輕斥聲後，一碗氣味濃郁的湯藥精準地橫亙在二人之間，熱氣氤氳模糊了兩人的視線，讓張峰的狂笑卡在喉嚨里，也讓項小滿的手停在半空。
赫連良卿柳眉倒豎，將藥碗重重放在旁邊矮幾上，一把將項小滿手里的鎮紙奪過來，而後把他按回椅子上，狠狠瞪了他一眼，隨即轉過身，用那鎮紙毫不客氣地戳向張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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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峰猝不及防，手忙腳亂的護住裸露的胸膛，囂張的氣焰頓時矮了半截，齜牙咧嘴地後退半步，活像一個受氣的小媳婦“你這丫頭，怎麼沒輕沒重的，疼著呢！”
“疼？你也知道疼？”赫連良卿拿著鎮紙在他身上一陣指點，“小滿就只是臉腫，你再看看你這一身，舊傷沒好又添新傷，血還在流呢，你還好意思笑他？”
說著又轉身指著項小滿，“還有你，話都說不利索，還不知道安分，你不是怕丟面子嗎，這吵吵嚷嚷的，讓下人听了去，就不怕丟面子了？你們一個是主公，一個是大將，天天如此的不著調……”
她氣場全開，儼然成了這小小後堂的主宰。
秦光四人默契地守在門口，眼觀鼻鼻觀心，仿佛什麼都沒看見。
項小滿縮著頭，卻還在斜眼瞪著張峰，臉上青紫交加，嘴角還帶著破皮的結痂，想罵幾句狠話，又因牽扯而疼得倒吸冷氣，再加上赫連良卿連珠炮的責怪，硬是一個字也插不上嘴。
張峰則依舊護著被戳痛的胸口，眼珠子滴溜溜亂轉，看著項小滿那副想發狠又說不出話的滑稽模樣，再想想自己一身狼狽，臉上的笑意，倒是真心實意地露了出來。
他這會兒也不再放肆，笑容中帶著點無奈和自嘲，對赫連良卿抱拳鞠了一躬“得得得，我錯了成不成？您老人家息怒，就別罵了。”
他拖了把椅子，一屁股坐在項小滿對面，又看著赫連良卿，“我說你好歹是個姑娘，就算將來是他的媳婦，也得遵著點禮教不是？能不能先幫我拿件衣裳，這大庭廣眾的，太不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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