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烈的藥香混著血腥氣鑽入鼻腔,張峰才意識到自己還活著,眼皮像灌了鉛,努力試了許多次才勉強睜開。
刺目的陽光透過窗欞,在床前投下一道斜斜的光柱,灰塵在光里浮沉,又被兩道身影撞開,謝家兄弟的臉突然擠進視野。
謝明微胡子拉碴,滿眼通紅,喉嚨里滾出一聲嗚咽︰“將軍……”
“您總算醒了!”謝明端難掩激動,搶過話道,“您要再不醒,我可真要往戰俘營殺上一圈了。”
張峰面無表情,努力回憶著昏倒前的景象︰他強撐著滿身傷痛,高擎李嚴頭顱,押著俘虜返回懷陟,胯下戰馬還未踏進城門,剛剛看到率軍出迎的謝家兄弟,便從馬背上摔了下來。
“我睡多久了?”
“兩天,哦不,兩天半!”謝明端嘆道,“您腰間刀傷化膿,兩日前又添多處新傷,請大夫來看時,把那大夫都嚇傻了,要不是……”
“懷陟如何了?”張峰突然打斷。
謝明端微微一怔,謝明微已經抱拳說道︰“將軍放心,一切無礙,末將在方圓二十里內廣布探馬,尤其是上方郡方向,未曾發現任何異動。”
張峰輕輕嗯了一聲,剛想說話,一股骨頭發酸的疼痛感突然襲遍全身,讓他倒抽了一口冷氣。
兄弟倆頓時面露驚慌,異口同聲︰“將軍,您怎麼樣?”
謝明端轉身就要去尋大夫,張峰也沒攔著他,靜靜緩了好一會兒才稍感輕松,額上卻也已經密布冷汗。
“那些俘虜,如何安置的?”
“回將軍,您昏倒後,有幾個生了不軌之心,被末將殺了,一共十七人。”謝明端輕聲說道,“眼下已有一千七百多人主動投效,末將把他們分批安排在各營之中,不入編制,待與主公大軍匯合,再由他另做安排,剩下幾百冥頑不靈的,全部關在城西一座廢院,有重兵看守。”
張峰閉眼听著,藥汁的苦味在舌根蔓延,失血過多的眩暈感仍纏繞著他,像無數細針扎進腦髓。
昏沉中仍在想,戰場斬將,割下李嚴的頭顱,到底是起了大作用,不然這最後一戰,也不會取得這麼大的戰果。
六千黑甲軍徹底崩潰,跳河的、被殺的超過半數,招降近兩千,這可是他追襲千里,第一次收下俘虜。
“俘虜……”他微微皺眉,緩緩睜開眼,“糧草,怎麼來的?”
“這……”謝明微臉色一滯,猶豫片刻,才說,“您從李嚴那里繳獲來的,只夠大軍吃上兩頓,重甲鐵騎皆是老卒,尚能堅持,但恐降兵嘩變,末將無奈,只能派人出城,城里鄉野挨家挨戶借些糧食……”
“蠢貨!”張峰厲聲打斷,強忍著身體劇痛,指著謝明微怒罵,“有些事,我能做,你們不能做,有人能保我的命,我卻保不住你們的命,你明不明白?!”
他喘了兩口粗氣,才又擠出一句話,“我為主將,尚且只找商人,而未踫百姓,你是怎麼敢的?!”
謝明微身子一顫,連忙單膝跪地,抱拳說道︰“將軍勿要動怒,末將自知有罪,若主公懲罰,末將一力承擔,絕不牽扯……”
“噗!”
謝明微話未說完,張峰已經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恰時,謝明端領著大夫疾步走進屋門,見到眼前一幕,不由臉色驟變,三兩步跨到床前,急喚了兩聲“將軍”,見張峰又陷入半昏半醒的狀態,連忙催大夫診治,而後看向跪著的謝明微︰“大哥,怎麼回事?”
謝明微沉默不語,往旁邊移動兩下,仍舊跪在地上,只是換成了雙膝。
大夫已經掀開了張峰的衣服,厚重的繃帶纏在腰間,上面還有干涸的血痂,他撥開看了看傷口,微微點頭,心中暗忖,膿液已收,新肉漸生,這位將軍的底子實在驚人。
他又接連檢查了其他幾個部位,掀了掀眼皮,觀察著氣色,這才伸手搭脈,細細品察起來。
一旁的兄弟倆焦急等待,卻不敢發出半點聲響。
約莫半盞茶的功夫過去,大夫才收了手,替張峰整理好衣衫,而後對二人拱手說道︰“兩位無需太過擔心,張將軍體魄極為強健,並無大礙,腰上那一處最嚴重的刀傷也已止住膿水,只需靜心修養便可。”
謝明端扭頭,盯著張峰,眸中憂慮未減半分︰“那他這是?”
“連日奔勞、精神緊繃、多處受傷、失血過多、腹中少食、體力透支、再加上情緒激動……”這大夫說著,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捋著短須搖了搖頭,“這麼多問題加在一起,居然還能撐著,果是天降神將。”
謝明端微微皺眉,前面六個問題,他能理解,可後面的情緒激動……
想著,他看了眼謝明微,謝明微卻繞過他的目光,問大夫︰“是否需要更換藥方?”
“不用。”大夫擺了擺手,滿臉自信,“老夫的藥方切中病癥,張將軍身上傷口恢復得很好,不過,用藥之余還需平心靜氣,切忌大悲大怒,另外,用飯時多進一些,也有助于傷情恢復。”
謝明微點了點頭︰“有勞大夫了,既然無需更換藥方,那……正山,好生送大夫出去。”
謝明端眉頭未展,看了一眼張峰,又看了一眼自己大哥,卻什麼也沒問,伸手請大夫離去。
“你把他支出去,是已經做好獨自扛下欺民搶糧的罪名了?”
謝明微听到張峰說話,面色一喜,跪行兩步,扶著床沿︰“將軍,您醒了!”
“我本來就沒暈!”張峰還在逞強,睜開眼,瞥了謝明微一下,嘆道,“我算是理解項瞻了,看著比自己年齡大的人、尤其是親近之人跪在自己面前,這滋味還真不好受,趕緊起來吧!”
“將軍……”
“不用擔心,項瞻雖然對百姓有著近乎執念的看重,但也分得清形勢,總不能為了照顧百姓,就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士兵餓死吧?“張峰咧嘴一笑,“再者說,他雖是主公,但想動我的人,也得掂量掂量能不能受得了我一頓揍,大不了,我找老爺子求情去,他總得听他師父的話吧!”
“將軍!”謝明微嘴唇顫抖,眼眶泛紅。
張峰卻收回目光,不再看他,盯著屋頂,問道︰“李嚴的首級,你是怎麼處理的?”
謝明微擦了下眼楮,忙道︰“將軍說要把他帶回去交給主公,末將便命人以木盒封存,放在縣府偏院的一間廂房了,那些黑甲軍降卒,對此好像還挺滿意。”
“哼,他們當然滿意。”張峰冷笑道,“按著他們的想法,我指定要將其頭顱掛在城牆示眾的。”
他說著,指了指不遠處的桌案,“這麼熱的天,怕是都發臭了,你去研墨,代我寫一封信,同李嚴的腦袋一並送到景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