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末，天色漸暗，暴雨仍舊沖刷著泥濘的大地，天地間仿佛只剩混沌。
當項小滿策馬來到營地時，泄洪渠的水流已經趨于平穩，林如英與裴恪正站在渠邊，听一眾將領匯報挖渠救糧等一應事宜的具體情況。
洪水雖泄，人禍未消。
糧草、營地、義軍將士的存續，數萬百姓的生計，破敗城池的重建……無數難題，如同眼前這片依舊渾濁的汪洋，等待著他們去解決。
眾人皆是面色凝重，以至于項小滿都走到近前了，他們才看見，齊齊行禮問好。
項小滿翻身下馬，銀甲上的水珠飛濺，他的臉色倒不似這些將領，反而有種劫後余生的喜悅。
他和眾將領簡單說明了景州城的情況，只是再提及摧毀故壩時，又想起沙盤的事，便有些心虛的看了眼裴恪，畢竟人家一開始就提醒了，那沙盤會有一些差錯，是他自己沒有在意，以至于一開始耽誤這麼長時間。
裴恪卻沒注意這一點，听他講完，率先抱拳說道“大水來得快，流勢湍急，許多物資都被沖走，最重要的糧草毀了近七成，剩余的，最多能撐三天。”
“三天……”現實問題，瞬間將項小滿的喜悅打得煙消雲散。
他緩緩抬起頭望天，心中暗忖，老天爺到底還要下多久，雨不停，就算派人往各地籌糧，也來不及……
他抹了把臉上的雨水，這個動作，讓他手掌上因砸閘而崩裂的傷口滲出的血，迅速在臉上暈開，宛如一層蛛網似的，頓時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林如英更是心中一驚，一把握住他的手腕，腕甲下露出的皮膚布滿水泡，像被沸水燙過的米粒，指甲縫里更是嵌著黑紫色的淤血，
“怎麼回事？”林如英雙眉緊皺。
項小滿連忙抽回手，他當然不敢說自己親自下水砸石，不然又免不了被這位姐姐一頓訓斥。
“沒事沒事，就是不小心磨的。”她不去看林如英的臉色，環視一眾將領，連忙轉移話題，“諸位沒必要這麼愁眉苦臉的，洪水都被我們趕跑了，再大的困難又怎樣？至于糧草……且容我再想想辦法。”
他轉身看向水退之後的狼狽營地，沉聲道“大營雖已被毀，但景州城也被我們拿下，「鳳翥軍」可前往城西北，在滄河河谷上游扎營，謹防山體再次滑坡；「旋龜軍」前往故道河口，臨水扎營，與景州成三面掎角之勢。”
他又轉身越過人群，往前幾步，槍指水渠，“萬事堵不如疏，待雨勢稍減，可令將士們抓緊時間拓寬河道，以防再有此類事情發生。”
眾將領抱拳領命，林如英看著項小滿現在的樣子，再想起他初聞洪水時的失態，不禁輕笑出聲“看來我們的主公不僅會破陣，還懂治水。”
項小滿听著這句調侃，卻不禁打了個寒顫，想起她的那巴掌，以及把自己當作玩物似的，反復按進泥潭再拉出來，只覺臉頰火辣辣的疼，周身酸軟的站立不住，連忙輕咳幾聲，掩飾尷尬。
“傳令三軍！”他再度出聲時，窘迫已經化作利劍般的決斷，“「鳳翥軍」每營擇兩百輕騎，前往景州方圓五十里各處高地，時刻觀察水位情況，「旋龜軍」留下兩營將士，固守泄洪渠，其余人全部開赴城內清淤！”
景州城內外，如火如荼。
近萬義軍將士喊著號子，在渾濁的泥漿中埋頭苦干，鐵鍬起落，泥塊飛濺，人人皆成了雕塑般的存在，但眼中燃燒的微光，卻在昭示著不屈的意志。
林如英與裴恪等將領剛一率軍抵達，便立刻下令隨行各營分散加入清淤大軍，一時間，各種吆喝聲匯成一片，驅散了幾分災後的淒涼。
項小滿獨自一人，縱馬上得城牆，之前在此避難的百姓已經盡數被接到城外，此時城牆上，十步一人，站滿了義軍的將士。
項小滿驅馬緩行，繞牆一周，目光銳利的掃過城里城外忙碌的軍民，眉頭卻越皺越緊。
“重甲鐵騎何在？”他隨口詢問身邊的一個軍士。
軍士茫然四顧，搖了搖頭。
項小滿心中一沉，立即拍馬下了城牆，趕往城中郡守府，那里已經成了治水清淤的臨時指揮署。
沿途不斷有將領抱拳行禮，他隨意點頭，胯下「青驍」卻毫不停留。
府內空蕩，除了幾名守衛，再有就是一些隨軍主簿和文吏，正在整理一些案牘文書。
只可惜整個郡府的官員都被李嚴帶走，那些重要的文書也盡數被他毀掉，根本尋不到什麼有用的東西。
項小滿卻無心在意這些，直接找到主簿，沉聲問道“你們一直和張峰在一起，他去哪了？重甲鐵騎又在何處駐扎？為何不見他來清理城內污穢？”
他一連三問，語氣已帶上寒意，主簿臉色一白，連忙拱手說道“啟稟主公，張將軍……張將軍他午時之後便率軍離開了。”
“離開了？”項小滿瞳孔微縮，“去哪了？奉誰的命令？”
“這……張將軍未曾說明具體去向。”主簿額頭見汗，“只是大罵李嚴，說要提他人頭來見您，當時雨勢正大，「鳳翥軍」護送戰馬到了臨時營地後，他便點齊一萬重騎，直接向西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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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小滿只覺腦中嗡的一震，一股夾雜著惱怒和擔憂的復雜情緒瞬間沖上頭頂。
“胡鬧！”他猛地一拳砸在木桌上，震得桌上的油燈跳了幾跳，“李嚴雖走，麾下仍有近兩萬黑甲軍精銳，再者重騎長途奔襲，又是這等天氣，豈不是……這個死瘋子，何時變得如此莽撞！”
可罵歸罵，項小滿卻深知張峰為人，平日里看著雖然有些不著調，實則心細如發，尤其是帶兵打仗，不僅自身武藝勇冠三軍，戰場上的靈敏程度，更是絲毫不弱于軍中任何將領，此時帶兵追殺，想必也絕非一個沖動就做出的決定……
也不知是為了給張峰找補，還是自我安慰，項小滿握著的拳緩緩松了下來。
“即刻傳信給他！讓他……”話到嘴邊卻又頓住。
已經入夜，暴雨如注，道路泥濘，傳令兵能否追上那支狂飆突進的重騎？
就算追上了，以張峰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箭已離弦，豈有回頭之理？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看了幾人一眼，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各自去忙，而後提起「破陣槍」，出了庫房。
他站在廊下，望著雨幕，喃喃自語“瘋子啊瘋子，你可真是……唉！”
一些埋怨的話沒說出來，最後只是化作一聲重嘆。
他將馬兒拴好，來到大堂，寫下一封手令，喚來守衛軍士吩咐道“持我軍令，命斥候營即刻出城，不惜一切代價，全力探查張峰所部動向，以及李嚴潰軍位置，消息一日一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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