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小滿被林如英推搡著上馬,可他剛剛踩住馬鐙,又忽然停了下來。
“姐姐……”他眉頭緊鎖,仰起頭,伸手指向上空,“當年在烏鴉山上,師父跟我說過,人之善惡生死,都要看它的臉色,我不以為然,總以為人定勝天……可苦難無盡,如火如電,天命真的可違嗎?”
林如英心頭一顫,也微微仰頭,大雨猶如天河倒懸,連成了片。
雨水沖打著她俏麗冷峻的面龐,下一刻,她又轉過頭,五指猶如鐵鉗,扣住項小滿指天的手腕,猛地向下一摜。
“什麼看它的臉色?項公是在教你敬畏,不是教你認命!”林如英指著天,沉聲怒斥,“它只負責下雨,但是沉下去淹死,還是爬上高地活命,都是人自己選的!”
說著,再度抓住項小滿的領甲,把他狠狠按在泥漿里,強迫他面對整片汪洋大營。
她早已覺察到,項小滿因精妙布局被天災碾碎而陷入自我懷疑,也因八萬大軍隨時可能崩潰而心生驚慌,因那所謂的讖語應驗引發對天命的恐懼,更因為害怕下一個惡讖再度應到赫連良平身上,而喪失決斷力。
“人定勝天”的信念,正在經歷殘酷考驗,跨過則完美蛻變,沉淪則徹底敗亡。
她現在沒工夫再去理會水位上漲的危險,一心只想著將他這個弟弟,也是義軍的主公快速喚醒。
“什麼天命可不可違?”她按著項小滿的肩膀,“洪水不會因為你信或不信就停止上漲,糧草也不會因為你懂了天命就自己飛上高地。”
她俯低身子,環指前方,渾濁的洪水翻滾著,士兵們正深一腳淺一腳地踉蹌在齊腰深的渾水中,肩扛沉重的米袋,向東北方向的高地掙扎前進。
不斷有糧袋滑落水中,瞬間被濁流卷走,一個士兵腳下一滑,連人帶糧栽進水里,旁邊幾人慌忙去拽,又被水流沖得東倒西歪。
人嘶馬鳴,絕望與掙扎交織。
“你自己看看,將士們都在努力,多搶出一袋糧食,就能讓一隊人多撐一天,他們的命掛在你的將令上,不是掛在老天爺的臉上!”?林如英重新站起,猛地將項小滿推向「青驍」,力道之大讓他踉蹌著撞上馬鞍。?
「青驍」甩了甩頭,發出兩聲響鼻,而後歪著腦袋蹭在項小滿的臉上。
林如英深吸了口氣,語氣稍軟︰“你曾親歷豫州大旱,理該清楚,當那賊老天不肯賞臉時,就該自己想辦法求生。”?
她又上前一步,盯著項小滿,眼神如刀,語氣重新轉冷,一字一句地說,“項小滿,你給我听清楚,天災已至,人禍絕不能起!你現在,立刻,給我去高地想清楚,是看著將士們餓死在水里,還是等著因你這個主公的混賬而炸營,亦或是和他們一起,把這狗屁的天命給踏過去!”
情到深處,難以自拔,就連林如英都說起了髒話。
“姐姐……”項小滿回視著她,嘴一癟,險些要哭出來。
他剛要說話,裴恪又策馬而來,見項小滿還沒離開,先是皺了下眉,才抱拳急道︰“主公,最新情報,半個時辰前洪水涌入景州城中,李嚴棄城而走,但其臨行前摧毀各處閘口,洪水已經往四方加速蔓延,我們得抓緊時間離開。”
項小滿臉色驟變,猛地扭頭︰“百姓呢,百姓們怎麼樣?”
“這……”裴恪欲言又止。
一旁的林如英見項小滿的神色突然發生改變,不禁心頭一喜,連忙說道︰“裴將軍,時間緊急,不要吞吞吐吐。”
“是!”裴恪抱拳道,“李嚴沒有理會百姓,只帶城內大軍摧毀閘口後,便向西北而去,百姓們現在正在四處潰逃,但有不少老弱已經被水沖走,只怕……”
“混賬!”項小滿咬牙怒罵,一巴掌拍在馬鞍上,下一刻,眸中涌出滔天殺意,翻身躍上馬背,“胡秋元!”
一直目睹林如英教訓項小滿的胡秋元,此時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听到項小滿叫他,不禁愣了一下,才連忙抱拳︰“末,末將在!”
“傳我軍令,命張峰率領麾下鐵騎,隨我前去追殺李嚴大軍。”
“不可!”林如英與裴恪異口同聲。
二人對視一眼,在林如英示意下,裴恪先行勸道︰“主公,山體滑坡,洪水無情,這大雨絲毫沒有變小的趨勢,我軍距離滄河足有十余里,這水位都已經沒膝,尚不知景州會是怎樣一番場景,不知詳情而去追殺,太過危險!”
“不錯!”林如英連忙補充,“李嚴主動棄城而走,可見景州城不用去攻便是朝不保夕,我們現在的首要任務是泄洪救民,不是去追殺一個敵將!”
項小滿看著二人,眉頭緊鎖,眼窩深陷,心里快速斟酌了片刻,握拳的手終于緩緩松了下來。
他望著景州城的方向,沉聲說道︰“裴恪領「旋龜軍」搶救糧食,姐姐率「鳳翥軍」挖渠築壩泄洪,讓瘋子時刻警戒,以防李嚴趁亂來襲,我領剩余將士前往景州……”
“不行,太危險,你不能……
“姐姐!”項小滿立時打斷,聲音沙啞,“我們不能棄萬千百姓不顧……”
剛一說完,又微微皺眉,看向胡秋元,“胡校尉,那些降兵呢?”
胡秋元忙道︰“回主公,許釗和一眾降兵就在北邊一處高坡,被我一營將士看著呢。”
項小滿點了點頭,又對林如英說道︰“姐姐,現在形勢危急,就不多說了,我去尋許釗,他是所有人里對景州最熟悉的,有他引路,我不會有什麼危險!”
林如英秀眉微蹙,說不擔心那是假的,剛才自己勸他時,可以大義凜然,可以對上天不屑一顧,可她心里卻跟明鏡似的,人力在“它”眼里,不過塵埃罷了。
但她現在也不好極力阻止,不然,豈不是自己推翻之前的勸言?
“那你一定小心!”
項小滿點了點頭,不再多言,叫上胡秋元,策馬往北而去。
大營北方,大概四五里之外,一處長滿草坪的高坡,臨時用木樁粗布搭成了十幾頂簡易帳篷,圍成一個大圓環。
圓環外面是一營狼狽的「鳳翥軍」輕騎,此時正緊勒韁繩,手握馬刀,滿眼警惕的注視著中間帳下的降卒。
四百多名黑甲降卒,瑟縮地擁擠在一起,他們坐在濕漉漉的草地上,卻無暇在意身體上的不適,也無暇注意那些看守的眼神,所有人都在遙望著南邊義軍大營,目光各不相同,緊張、擔憂、恐懼、甚至是,茫然……
突如其來的滅頂洪災,將他們本就飄搖不定的命運,再次推向未知的深淵,周遭的氣氛,在這暴雨中壓抑到了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