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鄉郡,景州城東北三十里外,冀北義軍臨時營地。
暮春的夜風,帶著泥土翻新後特有的潮濕氣息,掠過連綿的營帳,吹動獵獵旌旗。
中軍大帳內,牛油巨燭 啪燃燒,將一份懸在木框架上的臨鄉郡輿圖,照得縴毫畢現。
項小滿身披銀甲,未戴頭盔,獨自一人站在圖前,略顯疲憊的目光,沉沉壓在那片即將發生大戰的城池上。
“敵軍應該已經得知我軍動向,想來現在正在整備城防吧……他們會怎麼防呢……”
“根據那些降卒的情報來看,三萬黑甲軍在與高順等人交戰時,戰死七千余眾,後來陸靖言領兵一萬,救援絕垠關,又折損兩千五左右,至于落馬澗伏擊鄭彪,損失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如此看來,這城內少說還有兩萬守軍……兩萬,要強攻嗎……”
“我現在有八萬余可戰之兵,攻城器械完備,以配置來看,強攻似乎可行……只是這戰損,怕是承擔不來……”
他正在沉思,帳外傳來一聲稟報之音。他頭也不回的隨口應了聲“進來”,裴恪闊步而入。
“主公,沙盤已經堆建好了。”裴恪抱拳道,“只是時間緊迫,斥候在實地測繪時,或有未曾注意到的細枝末節,他們尋來了一些地志圖,以及一些商人、驛卒的筆記,但盡管如此,許是還會有誤差……”
“無妨,”項小滿擺了擺手,“我們築沙盤是為了攻城,只需聚焦宏觀態勢?,有些小地方失真,沒多大影響……讓他們抬進來吧,另外,請張、林兩位將軍入帳議事。”
裴恪領命出帳,不多時便又折返回來,連帶著張峰、林如英、以及抬著一方木台的幾名將士。
四人圍在木台前,台上新築沙盤,還散著不同顏色泥土和各種染料混合的奇特怪味。
張峰吸了吸鼻子,抱著臂膀的手伸開,隔空點了點“景州”城下的護城河,笑道︰“都說臨鄉郡城池防御薄弱,今日一看,果然如此,連郡城城壕都不過五六丈而已,這可比定安城短了一半不止啊。”
“雖然如此,但也是阻力。”林如英聲音清冷,“這壕溝水位頗深,且上游連滄河,下游連浚河,兩條河一脈貫通城池南北,建有多處水壩,可調節水量、控制流速,浮橋難以速架。”
張峰的目光隨著林如英所指上下移動,等她說完,不禁微微皺眉︰“那依著二姐的意思,若是搭設浮橋強攻城門,我軍就會暴露在河灘開闊地帶,城頭只需床弩攢射,萬箭齊發,再配上火油罐,我軍定是傷亡慘重。”
“是這個道理。”林如英頷首,接著說,“景州雖是郡城,但非軍事重鎮,城牆高不過兩丈五尺,可盡管如此,高順三方聯軍強攻數月,也未能將之攻破,足見強攻不可取,我們還需另想辦法。”
“那是他們沒本事。”張峰嗤笑道,“既然這城壕是攔路虎,就該先拔了虎牙,他們倒好,頂著虎口往里沖,那不是自找死路嗎?”
項小滿一听,不禁挑了挑眉︰“瘋子,那你說說,這虎牙怎麼拔?”
“這還不簡單?”張峰呵呵一笑,用手肘頂了裴恪的肩膀一下。
裴恪一臉懵︰“你這是何意?”
“嘖,我看你在那又點頭又搖頭的,難道不是想到辦法了?”張峰咂了咂嘴,“要攻城,肯定是你三萬「旋龜軍」作主力,你肯定想著盡最大努力減少傷亡,行了,別藏著掖著了,趕緊說吧!”
裴恪一臉無奈,斜瞥著張峰,那眼神分明就是在說︰你的注意力怎麼總是這麼與眾不同?
項小滿與林如英對視一眼,也是無奈一笑。
“裴將軍可有對策?”項小滿問。
裴恪有些遲疑︰“暫時想到兩個,但……有傷天和。”
“傷天和……”項小滿心中呢喃,這個詞他可太有體會了。他盯著裴恪,似乎也想到了什麼,但還是問道,“裴將軍不妨先說說,我們一起商議。”
裴恪點了點頭,伸出右手食指︰“第一,舉全軍佯攻西門和南門,另派小股精銳潛入北牆之下,摧毀其上游閘口,放水淹城。”
他不做停頓,繼續伸出中指,“第二,往城外上游里投入毒物或腐尸,污染水源。”
兩個方法,就如兩道雷,劈在三人身上,項小滿和林如英微微皺眉,張峰則是一巴掌拍在裴恪肩膀上,戲謔道︰“姓裴的,沒想到你長得人模狗樣,心思可真毒啊!”
裴恪早已習慣張峰為人說話的方式,越是這樣,就代表越親近,便也沒有在意,輕輕搖頭︰“我剛才已經說了,有傷天和,但可亂敵心志,削其實力,確為上計。”
項小滿心中暗道果然,在裴恪說出有傷天和的時候,他就已經猜到了。
他瞥了一眼裴恪,目光重新落在沙盤上,在城門、護城河、上游滄河、以及幾道關鍵閘口處來回逡巡,手指無意識輕叩沙盤邊緣,腦海中也在急速推演著各種可能。
“瘋子和姐姐說的不錯,強攻傷亡太大,不可取。”項小滿緩緩開口,定下基調,而後又看向裴恪,“但水淹城池,或污染水源……城內有數萬無辜百姓,不論用哪種,都會生靈涂炭,這與我軍大義相悖,此計,也作罷。”
“主公仁德,末將明白。”裴恪微微頷首,並無異議,他自己也覺得不好,不然也不會猶豫。
帳內一時又陷入沉寂,每個人都緊盯沙盤,各自思考對策。
項小滿的目光,始終鎖定在護城河上。張峰的話他听進去了,這城壕是首要屏障,想要攻城,就必須先解決它。
他看著看著,腦海中不由浮現出同樣的一副場景,當初與燕朔一起去見宇文崇澤,佇立在閭州城外,就曾說過閭州城高壕深,不好攻打。
燕朔曾說若是他,會先設法切斷城內的水源和糧道,再以圍三缺一之計,誘守軍出城,然後一舉擊潰其主力,最後再趁勢攻城。
項小滿對此還產生疑問,現在想起來,倒覺得可以在這景州城試上一試。
一個清晰的脈絡在他腦中形成,決斷的氣勢自然散發,他直起身,說道︰“眼下這景州可稱得上一座孤城,朝廷不會來救,陸靖言也分不出兵……”
他看著裴恪,接著說,“我軍四倍于敵,可結合裴將軍所說,分兵西、南二門,作出大舉進攻的態勢,再以小股部隊靠近上游水閘,佯作要摧毀閘口,泄水淹城,引敵軍出城來救……”
張峰眼前一亮,立刻明白用意,打斷道︰“再由我率重甲鐵騎伏在暗處,等他出來便進行掩殺。”
“正是如此!”項小滿微微一笑,環視林如英與裴恪,“你們以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