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氏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又一次對著項小滿深深一福,然後獨自一人,緩緩離開營帳。
帳簾落下,隔絕了外面的光線和聲音。
柳磬看著輕輕晃動的帳簾,眼中有些濕潤,但更多的是一種如釋重負的解脫,壓在心頭多年的巨石,終于被搬開了。
“主公,”他看著一旁的項小滿,“您剛才說取下臨倉郡,不知是……”
“先靜心養傷,等傷好了,自會有人與你說明。”項小滿隨意的回應一句,看著少年疲憊卻明亮的眼楮,問道,“柳磬,我有一個疑問,天下梟雄不在少數,且不說他人,光是劉武烈的六虎將,就很值得人敬佩,你為何會如此決然的選擇投效于我?”
問完,又補充了句,“一定不是因為我攻下璋城,更不是因為我去了你柳家一趟。”
柳磬面色微滯,但很快浮現出一絲笑意,他撐著床榻微微直起身子,抱拳道︰“主公明鑒,其實早在一年前,我就听說冀北有位少年英雄,年紀與我相仿,卻能在亂世中豎起濟世安民的大旗。當時我就想,這世上竟有如此人物?十五六歲就能讓萬千流民甘願追隨,能讓老卒悍將俯首听命?”
他目光灼灼地看著項小滿,“後來我四處打听,得知了您許多事跡︰僅憑幾千將士,就退了劉文康兩萬大軍;攻取岷洮,接收安頓大批難民;兵不血刃,取下冀北三郡;孤軍深入草原,挑了鐵勒部老營;為維護人倫,不惜當街誅殺百年清流;三原關一把火,險些燒死羅不辭……”
隨著柳磬講述,一幅幅畫面,浮現在項小滿腦海之中,也不禁讓他心里有些恍惚。
“……每取一地,首先想到的就是百姓,放糧分地,以人為本,這與那些打著義軍旗號,實則燒殺擄掠的所謂豪強截然不同!”
柳磬的聲音漸漸激動起來,“更讓我敬重的,是您去年的那一篇討幽檄文,心懷民族大義,不惜拒絕朝廷封賞,甚至當眾撕毀聖旨,那時我便想,若有機會,定要親眼見見這位少年將軍。”
說到這里,他忽然苦笑了一下,“只是沒想到,與主公第一次見面,竟是在那樣的情形下……更沒想到您會親自來柳家,給了我投效的機會。”
項小滿靜靜地听著,目光中有些訝異,他自己都沒想到,這些以往的種種,居然已經傳遍天下,就連眼前這個少年都如數家珍。
他很想說,其實有些事並非他親力親為,但轉念一想,卻又明白,自己是義軍首領,但凡義軍做出的事,不論是好是壞、是非是過、是成功還是失敗,世人都會將之算到他的身上。
“我恨柳世辛,卻不恨軍人,深知亂世之中,唯有武力方能再造乾坤!”
項小滿正無聲感慨,又听柳磬鄭重說道,“我日夜苦讀,勤練武藝,就是希望有一日,能為結束這亂世出一份力,雖然我資質不高,武藝平平,在張將軍……”
項小滿心頭一顫,已經沒再听他後面的話,驚愕的看著他,首次在同齡人面前,萌生出一股不如人的感覺。
他自己走上造反之路,原因太過復雜,可眼前的少年,卻如此簡單,甚至是,純粹。
“呵,呵呵,哈哈哈哈……”
柳磬還在自語,項小滿卻突然放聲大笑,讓他一時摸不著頭腦,怔怔然問︰“主,主公……您,您這是……莫不是我說錯話了?”
“哈哈哈,沒有沒有!”項小滿止住笑,“不要妄自菲薄,那瘋子的武藝不是你能想象的,就連他劉文康、羅不辭,也都是手下敗將。”
看著柳磬一臉詫異,項小滿又笑了兩聲,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休養,有很多事等著你去干呢!”
說罷,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猛地轉身,闊步出了營帳,滿眼都是歡喜,有種……如獲至寶的感覺。
晨霧盡散,日頭高升,臨近午時,陽光明媚,校場上士兵們操練的呼喝聲隱隱傳來。
項小滿獨自信步,腦中回憶著柳磬剛才有些刻意的列數生父罪狀,以及真摯的報效之心,心里很清楚,這個帶著滿身傷痕和滿腔恨意,卻又無比純粹的少年,將成為他手中一把值得打磨的利刃。
而柳世辛和柳家舊事,如煙散去,再不復返。
時間在柳磬養傷、黃榷練兵、崔琰與陳洵,甦新覃謀劃、以及張峰整日與項小滿的碎碎念中流逝,出城傳令的楚江,終于在四日後的一早,與林如英和裴恪一起,領大軍趕到。
……
晌午,校場,大帳。
項小滿端坐帥案之後,身旁侍立著秦光與楚江,案前左手邊依次是林如英、張峰、裴恪,右手邊則是崔琰、陳洵、甦新覃、黃榷。
這些人之間,有的互相認識,有的只是听說過,有的卻極為陌生。
項小滿並未刻意為他們介紹身份,能入帳議事的,都是校尉以上將領,有心的人,散帳後自然會主動去打听,去了解。
“諸位,”項小滿毫不廢話,直入主題,“林將軍與裴將軍已經趕過來,三萬「鳳翥軍」輕騎,與三萬「旋龜軍」步卒已經在城外扎營,眼下城外有大軍整八萬,修整一日,明日卯時就會開拔,進軍臨鄉……”
他看向張峰,“柳磬這幾日恢復的如何?”
“呃……”張峰咂了咂嘴,“那個,好像,好像……”
“嘖,你舌頭是被誰給咬了怎的?”項小滿氣不打一處來,“到底怎麼樣了?!”
“嘿嘿,我下手好像是有點重,雖說恢復得不錯,但要是想騎馬,少說也得一,一兩個月吧……”
張峰撓了撓頭,一臉窘迫,眼珠子滴溜溜亂轉,不敢直視項小滿,卻又偷偷打量著他的反應。
林如英與裴恪不知內幕,目光只是疑惑地在張峰和項小滿身上來回移動,對面的崔琰微微皺眉,同列的陳洵三人也是面面相覷,都听出了張峰話里的弦外之音。
一兩個月,那就是兩個月了,兩個月的變數太多,他們肯定是等不起的。
說來也是,折了肋骨,傷了肺腑,哪可能這麼快就恢復。
當初在馬場,張峰一拳打折賀羽兩根肋骨,那賀氏商行的第一高手,雖說只是骨折並未移位,也是好幾天沒能再動,遑論柳磬這麼個少年。
項小滿同樣臉色陰沉,卻也不好責怪張峰,畢竟在明知他武力恐怖的情況下,還讓其動手試探,這本身就是他自己的過失。
他沉默許久,看向崔琰︰“崔郡守,以你來看,此事當如何?
崔琰出列,思慮片刻,拱了拱手︰“回主公,實在不行,不妨準備個檐子,著三五壯碩軍漢,抬著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