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世辛的呼吸變得越發粗重，仿佛被那幾句話抽走了最後的氣力。
項小滿不予理會，轉過身去，在父子二人之間來回踱步。
“我自蹣跚學步時起，便與師父在江湖之中游歷，受他老人家特意指點，見識了形形色色的人物，直到現在，依然最厭惡兩種人。”他突然揮手，那柄匕首便深深釘入案幾之中，“一種是滿口仁義道德，卻言行不一的偽君子，另一種……”
他猛地跨出一大步，幾乎是貼在柳世辛臉上，“就是如你這般，漠視生命之人，尤其是輕視自己的命！”
柳世辛被逼退兩步，馮氏的啜泣聲戛然而止，柳磬仍跪在原地，指甲卻已摳進青磚縫隙，滲出了血。
“你死了倒是干淨，成全了你所謂的「忠義」。”項小滿的語氣又冷了下來，“但你的妻兒呢？你的其他家人呢？你的袍澤呢？你是否曾想過，我的刀鋒也可能因為你這一個舉動，而向他們落下？”
便在此時，屋外再度傳來一陣比之前更加雜亂的腳步聲，一眾兩府官吏與百余軍士進入院子，火把如繁星，將周遭照得宛如白晝。
陳洵、甦新覃、黃榷、崔琰進入廂房，見到眼前的景象後，都默默站到一邊，連個招呼也沒敢打。
項小滿瞥了他們一眼，又重新盯住柳世辛，聲音緩和下來，卻更具分量︰“真正的「忠義」，並不是非要馬革裹尸，更在于審時度勢，保全有用之身，守護該守護之人。”
“死，太容易了！活著，尤其是背負著恥辱和責任活下去，去庇護你想庇護的一切，這才是為將者該有的擔當！”他抓起案上一塊銅鏡，逼到柳世辛眼前，“看看你這雙眼楮，里面除了愚忠還剩什麼？”
鏡面映出的眼眸布滿血絲，柳世辛觸電般偏開頭，卻又撞上柳磬的目光——少年眼中的恨意，並未因他流露出的驚慌而有任何消減。
項小滿把銅鏡塞入柳世辛懷里，轉身站到柳磬面前，俯視著他︰“你叫柳磬？”
“是！”
“十五歲？”
“是！”
“十五歲……比我小一些，倒也相仿。”項小滿點了點頭，沉吟道，“磬者，石樂也，本是柔美之音，卻又有縊殺之意。”
柳磬微微一怔，沒明白項小滿什麼意思。
“你舉柳世辛三宗罪，認為他不配為人父？”項小滿又問。
柳磬瞟了柳世辛一眼，齒縫里擠出兩個字︰“不配！”
柳世辛突然喉間一甜，劇烈咳嗽起來，咳得彎下腰去，馮氏連忙去攙扶，停止的啜泣，又再度響了起來。
一眾奴僕不敢有任何舉動，門前站著的崔琰想去搭把手，卻被陳洵攔住︰“主公心中有數，崔郡守不可輕動。”
崔琰雙眉緊蹙，但還是克制住了，與陳洵等人一起，繼續充當看客。
項小滿眼楮微眯，轉身將那柄吞虎匕首拔了出來，刀尖向下，置于柳世辛面前︰“給你兩條路，要麼現在自刎，我會在你死後誅殺柳氏滿門，屠盡你麾下將士，要麼——\"
他右手腕突然翻轉，「破陣槍」指向柳磬，“用它教會這個逆子，什麼又是當為人子！”
柳世辛身體猛顫，猶如風中殘燭，死死盯著匕首，黝黑的刀身仿佛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引誘著他投入那永恆的安寧和解脫。
然而，兒子的冰冷目光如同芒刺在背，妻子的絕望哭泣猶在耳邊，項小滿的質問，更是振聾發聵，在他混亂的腦海里反復轟鳴。
生與死的天平在他心中瘋狂搖擺，舊日信仰的廢墟之上，新的、沉重的、卻又帶著奇異生機的種子，似乎正在被強行播下。
他的目光在項小滿與柳磬身上反復跳躍，仿佛在一瞬間老了十歲不止︰“項瞻，你究竟想要干什麼？”
“若知你柳世辛是這等角色，我怎會如此重視？”一個精神崩塌的將領，喚來項小滿的一聲冷哼，他轉身將匕首丟到柳磬面前，“柳磬！”
少年猛地抬頭，臉上的指印依舊鮮明。
“你今日所言所行，悖逆人倫，驚世駭俗，如此忤逆不孝，理該仗殺！”項小滿語氣沉沉，卻又話鋒一轉，“念你年少，或有激憤，然父仍是父，綱常不可廢，若再敢有半分逾矩，休怪我軍法無情！”
柳磬的身體微微一震，在項小滿冰冷的目光注視下，眼中的狼性光芒閃爍了一下，腦海之中有關項小滿的傳聞一閃而過，緩緩低下頭，悶聲道︰“……是。”
項小滿審視著他，沉默片刻，才又道︰“至于你說的‘主公’……想入我軍中，靠的是真本事，不是宛若弒父的投名狀，我最後問你一遍，是否真願尊我為主？”
柳磬幾乎毫不猶豫︰“願意！”
“不後悔？”
“至死不悔！”
項小滿深深看了他一眼，轉而看向驚魂未定的馮氏，拱手道︰“夫人受驚了，今日之事，是我唐突，項瞻在此允諾，不會再來叨擾，至于柳將軍……”
他看了一眼強撐著站立的柳世辛，“你不在絕境，也非無路可走，就算死，也比不得陳胥與孫禮二人，閑話少說，你今後是死是活，我不再干涉，也不會再邀你入我軍中。”
說完，又看向柳磬，“你若真心跟隨我，便與你父母行三叩首，同我離開。”
柳世辛夫婦頓時陷入緊張，整個身體僵在原地，柳磬更是愣了一下，隨即毅然決然的磕了三個響頭，砰砰砰的三聲悶響，額頭上頓時涌出鮮血。
“磬兒！”馮氏立時癱軟在地，掩面痛哭，柳世辛更是雙拳緊握，滿目充血。
柳磬看著悲痛欲絕的母親，卻是一句話也沒說，起身站到項小滿身邊。
項小滿看著這一家三口，雖不知他們過往如何，但也能想到，留柳磬在家里，只會讓父子裂痕愈演愈烈。
“倫理困局無法調解，倒不如先留在身邊……此子頗有血性，只是尚不知他武略如何，且帶回軍中再看吧。”
言念至此，項小滿對著馮氏抱了抱拳，而後便不作停留，向著廂房外走去，路過崔琰身前時，輕聲囑咐了句“崔郡守幫忙安撫一下”，便與陳洵等將一起離開了柳宅。
明月懸空，微風輕拂。
柳宅注定要是一個不眠之夜，項小滿也沒再多想，事情發展到這等地步，是他不願意看到的，眼下基本算是最好的結果，畢竟，人都還活著。
一隊人馬離開柳家，出了巷子，進入主街。
臨近二更天，街上空空蕩蕩，連一個行人也看不到，這倒與入夜無關，而是城池易主的必然性，項小滿心中有數。
“陳將軍，我軍現在何處駐扎？”
“就在城內校場。”陳荀回道。
項小滿頷首，抬頭望月，心中暗忖，也不知瘋子何時能到，姐姐又走到哪了……璋城的情況有變，攻取臨倉郡的計劃，要改一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