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峽島。
雙方一見面,就是劍拔弩張。
渾身是血的青衫男子殺氣騰騰。
雪白衣衫的高大女子同樣如此。
唯有陳平安一臉茫然。
少年回過神後,連忙與她大致說明了先前之事,主要意思,就是這道邁不過去的劫難,並非是寧大哥所為。
相反,在神仙姐姐沒來之前,生死一瞬間,還是對方為自己出劍,化解了危機,不然他陳平安,可能就等不到神仙姐姐來了。
听完之後,高大女子微微皺眉。
不過她很快又舒展眉頭,不放心上,搖了搖頭,聲稱自己知道了。
劍靈說道︰“雖說如此,但主人現在的境界過低,還沒見過真正的山巔風光,不懂這里面的門道,也是常理。”
她耐心解釋,“主人,此子天生為魔,心思難以揣測,如今可能沒事,但等到將來的某一天,一定會與你有那大道之爭。”
山上的大道之爭,必分生死。
劍靈並未以心聲開口,所以寧遠也听了個清清楚楚。
青衫男人一下就琢磨出了個大概。
寧遠忍不住氣笑道︰“老婆娘,所以這就是為什麼,當年老子在蠻荒劍斬大妖之時,你萬里迢迢跑來督戰的緣故吧?”
說到這,他恍然大悟,“原來如此,當年老子在驪珠洞天,還是個雜毛劍修的時候,你之所以不對我下殺手,甚至還贈我十幾道劍運……
是因為那時的你,還看不出老子的底細?覺得我只是稍微特殊了點,不值一提?”
“等我祭出了元神飛劍,逆流直上,借來了一尊十四境,你才猛然醒悟?認為我這種存在,日後會對陳平安有威脅?”
“但是那時的你,劍尖不夠鋒利,至多也就十三境巔峰的水準,不足以殺我,所以一直在暗中觀望,直到老子被逼無奈,去往蠻荒?”
寧遠言語越多,心思也就越通透,很多以前不太明白的事,逐漸清晰。
他眼眸低垂,緩緩道︰“猜得沒錯的話,你當年在南下之前,就已經覺得勝券在握,畢竟你的主身,是那天上天下的劍道祖師。”
“于情于理,劍氣長城定然會賣你一個面子,只是你這婆娘還是失算了,估計你怎麼都不會想到,老大劍仙會以下犯上,一劍宰了你吧?”
一襲青衫單手按住劍柄,毫不掩飾自己的殺心,獰笑道︰“那麼老婆娘,你是打算再被我斬一次?”
寧遠視線落在她的身上,肆意打量,故作一副色眯眯的模樣。
“老子可不會憐香惜玉,待會兒被我砍個半死,這里胸脯露一點,那里下身現出點芳草萋萋,可不要哭爹喊娘。”
看著她那冰冷神色,寧遠滿臉不屑,微笑道︰“怎麼?覺得老子這張嘴,太臭太毒了?”
“那你有沒有想過,平白無故挨你一劍,要不是老子反應及時,調整了身位,這會兒,可能我寧家就沒人能夠傳宗接代了?”
萬年以來,這可能還是她頭一次被人如此對待,以至于此時此刻,身材高大的絕美女子,也被氣得肩頭微顫。
她這種存在,化為一把老劍條,懸掛浩然天下一萬年之久,什麼大人物沒見過?
三千年的驪珠洞天,細數前前後後,幾十位三教一家的坐鎮聖人,見了她,哪個不是畢恭畢敬?
就算驚才絕艷的齊靜春,當年都來了一次又一次,誠心誠意,方才讓她有稍許動容,選擇現身一見。
說白了,就是這輩子沒挨過這種罵。
女子張了張嘴,最後還是沒有開口。
她往前踏出一步,一只潔白無瑕的手掌,輕輕按住腰間懸掛的老劍條,一抹金色,迅速閃過。
多說無益。
只是身後的陳平安,見情況不對,急忙快步上前,少年橫在兩人中間,朝著他的神仙姐姐一個勁搖頭。
少年有一雙清澈干淨的眼楮。
女子愣了愣,這才仔細看起了陳平安,隨後更是勃然大怒,再度看向寧遠之時,臉上多出了一股莫名恨意。
主人的神性,居然沒了?
劍靈抬起一臂,單指按住雙眼,緩緩抹過,施展一門神道望氣之術,終于發現了端倪,暗自松下一口氣。
還好,神性還在,只是不知為何,被陳平安關押在了心底,不得而出。
誰干的?
那個寧遠?
還是大驪國師,主人勞什子的大師兄?
不管了,先斬了這個寧遠再說,是黑是白,暫不去說他,回頭大不了再走一趟大驪京城,上門問罪。
她看向陳平安,溫柔笑道︰“主人,此子不可留,我就不跟你說太多了,事後我自會道明一切。”
陳平安依舊不肯讓步,讓她立即收劍,之後是留下,隨他一起游歷,還是打道回府,返回家鄉,都行。
反正就是不能動手。
陳平安把里頭的利害關系,說了個清清楚楚,到了後來,見她不為所動,甚至還破天荒的,以一種命令的口吻,要她即刻收劍。
高大女子耐心听完。
隨後對他溫柔一笑。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女子猛然出手,用手指輕輕一戳,正中少年眉心,後者兩眼一翻,跌倒在地。
劍靈抖了抖袖子,陳平安化作芥子大小,被其收入袖中。
縱觀永恆流淌的光陰長河,至高之一的持劍者,從古至今,這麼多年來,先後只有過兩位主人。
昔年的天庭共主。
如今的陳姓少年。
所以除了“持劍者”這個尊號,其實她還有另一個……有些上不得台面的身份。
劍婢,婢女的婢。
而一名劍婢,自然而然的,就要為主人分憂,洪荒時期的持劍者,就曾听從天庭共主的號令,斬落無窮轄境,造就人間。
此後又有多次遞劍,依舊是遵循主人意志,征伐天上地下,殺到萬族膽寒。
第一任主人,已經消失已久。
現在換成了陳平安,那麼也是一樣,持劍婢女,為主人鋪路登高,理所當然,天經地義。
主人年紀還小,不懂這些,沒關系,以後總會知道,反正在這期間,自己只管出劍,將那些道路上的泥濘,全數殺盡殺絕就可。
很顯然,眼前的那頭域外天魔,就是第一個,當然,可能也是最後一個。
于是,劍靈伸出一手,緩緩抬升。
整座青峽島,隨之轟然一震,此地所有劍器,無論是無主之物,還是被他人打上烙印煉化,盡皆飛升。
無數劍光升騰,高懸天幕雲海,密密麻麻,呈倒懸之姿,劍尖直指那個青衫男子。
這就是持劍者的劍術。
即使她不是天外真身,也擁有匪夷所思的莫大神通,人間練劍者,修為比她低的,就會被大道壓勝。
根本就沒什麼道理可講。
除了寧遠的太白仙劍。
寧遠不為所動,嗤笑道︰“老婆娘,你一個玉璞境的遠古劍修,對上我,還需要這麼大動干戈?”
“不應該是一兩劍砍死我嗎?”
女子並不回話,況且就算要說,她也不會是男人的對手,這小子那張嘴里,裝的好像全是屎。
一襲白衣,無風自動,那些環繞周身的雪白光亮,頃刻之間,開始轉變為粹然金色,一頭及腰長發,金絲飄揚。
自從劍氣長城一役後,她已經不復往昔,被陳清都劍斬一次,大半神性還被阮秀吃完,要不是本身的特殊性,早死了。
當年回到驪珠洞天,又在老神君的三言兩語之下,差點道心破碎,境界不穩,勉強維持在初入元嬰的水準。
終日待在斬龍崖砥礪劍鋒,直到前不久,方才躋身玉璞,證道上五境,她的殺力,大概在仙人境的水準。
或許是死過一次,有了點敬畏,劍靈沒有著急出手,默念一門遠古敕劍神通,開始汲取方圓千里的劍道氣運。
力求一劍殺賊。
畢竟眼前的青衫男子,來自劍氣長城,靠山不小,要是在他身上,藏著什麼飛升境劍仙的底牌,那就很是棘手了。
至于陳清都有沒有留後手?
女子不做考慮。
因為她知道,天外的主身,曾經與劍氣長城那位,雙方之間有過一番約定,老的不能打小的。
可持劍者說的話,關我劍靈什麼事?
反正只要陳清都不在暗中搞鬼,哪怕是劍氣長城那邊的某個十三境來了,她就算不敵,也能帶著主人全身而退。
寧遠一臉譏諷。
甚至他還在自顧自的上下打量她,專盯女子的各處隱秘,要麼是胸口,要麼就是下三路。
不得不說,此女只應天上有。
不過人家確實是天上來的。
長得比他都要高出半個頭,整體看起來,還不會如何臃腫,凹凸有致,一張面容,絕代風華。
雪白衣衫,在轉為一襲金縷之後,更是驚為天人,真真正正的神女降臨凡塵。
比之奶秀……
算了,還是秀秀好看。
寧遠當然不是個二愣子,關鍵時刻,還在想這些有的沒的,事實上,早在劍靈與陳平安對話之初,他就已經開始了動作。
尋常的十一境,對他來說,有些棘手,但不會太棘手,比如之前的劉老成,完全就是壓著打。
可換成她,就完全不一樣了。
寧遠思來想去,自己不佔任何優勢。
境界修為,本就差了許多,更別說對方還是持劍者的化身,一身劍術,壓勝天下劍修。
自己是個例外。
但這一仗,還是難打。
所以到了最後,寧遠只想出了唯一的一個法子,那就是破境,強行沖關,躋身元嬰。
老龍城一役後,他就停留在金丹境的瓶頸,距離十境練氣士,一步之遙,可這種看似薄如蟬翼的關隘,也不是那麼容易就能跨過去的。
寧遠早已運轉登山法,瘋狂汲取書簡湖的天地靈氣,同時十八停氣府內,溫養得來的海量劍意,全數待命。
雖然強行破境,會導致大道有損,嚴重的,甚至會令長生橋斷裂,成為廢人,但他如今管不了這麼多了。
命更重要。
他已經死過一次,神魂本就殘缺,要是再死,可不敢保證能活出第三世,即使老大劍仙施展通天手段,帶自己回劍氣長城,以後估計也只能當個山水神靈。
其實認真來說,破局之法,還有一個。
寧遠想起一個人來。
三山九侯先生。
當初先生在走之前,曾經說過,將來若有過不去的劫難,只要自己願意,在心底虔誠的默念一句他的名諱,三山九侯先生,便會擔山趕日,前來相救。
代價就是,他寧遠,要撇去劍氣長城的身份,老老實實做他的關門弟子。
想了想。
年輕人便沒有多想。
符 一道,畫來畫去的,不夠爽快,遠不如遞劍來的風流。
那就打!
老大劍仙當年能斬你,那麼我這個嫡傳弟子,就不能再殺你一次了?
今天不宰了你,以後都沒臉去見師門。
繼高大女子之後,蓄勢已久的青衫男子,同樣伸出一手,攤平身前,隨後緩緩抬升。
識海之中,那把古樸劍魂,雖未現世,但卻開始輕微震動。
下一刻。
青峽島地界,那些先前被她敕令而起的無數劍器,特別是更為靠近寧遠所在的,竟是直接翻轉,劍尖傾斜,朝向地面的那位神女。
各自佔據半壁江山。
寧遠仗劍懸空,伸出一根手指,抵住眉心,輕輕一劃,一名同境無敵的地仙劍修,所有粹然劍意,透體而出。
又有一把本命飛劍,高懸青天壁障,擁有不可思議的神通,能夠壓制遠古神靈的神性。
海量劍意匯聚,手中太白仙劍,劍氣暴漲,如獲大赦,直到這一刻,方才踏入巔峰劍境。
今日一戰,劍斬持劍者化身,殺其身,篡其位,奪其名,得其實。
以下犯上,新舊爭道。
人間爭渡,入室操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