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峽島渡口。
原地躺了片刻,恢復稍許氣力後,陳平安顫顫巍巍的爬起身。
用袖子胡亂抹了把臉,年輕人從方寸物中取出幾張信紙。
再取筆墨。
陳平安神色猶豫,遲遲沒有下筆。
一雙眸子,半邊漆黑如墨,半邊燦然若金。
連他自己都不自知。
愣了許久,最後陳平安還是沒有動筆寫信,收起這些物件後,又開始往外掏東西。
伸手攤平在身前,掌心之中,懸浮一方水字印。
那顆象征“道德在身”的金色文膽,已經崩碎消散,陳平安現在,關于修行的本命物,只剩下了水字印。
齊先生的水字印,自然不一般,來到書簡湖後,憑借它的特殊性,陳平安的修煉速度,大大提高。
遭遇一般的地仙修士,就算打不過,水字印也能在大戰期間,瘋狂汲取書簡湖的水脈靈氣,增補自身,達到以戰養戰的狀態。
反正不會被人一兩招打死。
可陳平安還是眉頭緊鎖。
因為他此刻的心中,那個視為假想敵的存在,是一個從劍氣長城來的劍仙。
不可以常理度之。
一枚水字印,保不了他和顧璨的命,遠遠不夠。
陳平安當初造訪過太平山,與那位曾是書院君子的鐘先生,有過一番交談。
按理來說,鐘魁是寧遠的好友,對他一個外人,是不會吐露這麼多的,不過在陳平安表明身份,說自己也是從劍氣長城而來後,前者就打消了顧慮。
得知了一件事。
寧遠的劍術殺力,擱在同境之中,就是首屈一指,雖沒有造成類似武夫最強的那種天地異象,可說不準就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還不是現下的第一,很有可能,是整個人間,上下一萬年的最高者。
自己的水字印,能挨他多少劍?
陳平安眉心閃過一絲光亮。
養劍葫中,同樣掠出兩道劍光。
三把飛劍,初一,十五,籠中雀。
初一,得自中土穗山,是文聖老先生,當初對他的見面禮,據說昔年全盛之時,是一把上古劍胚。
十五,來自小鎮藥鋪的那個老人,當年南下臨別之際,陳平安與他做了個買賣,以物換物。
這兩把飛劍,皆是身外物,並非本命,殺力差了許多,在金色文膽破碎之後,陳平安已經跌境回了洞府。
以初入中五境的修為,驅使這兩把飛劍,殺力至多斬觀海。
最後一把籠中雀,才是本命飛劍,也是陳平安如今最大的殺手 。
飛劍名字,嚴格意義上講,都不是陳平安所取,而是在藕花福地誕生之時,那名老道人,在旁攛掇的。
陳平安覺得不錯,也就沒有多想,取了這麼個名字。
飛劍神通,與名字一個意思,籠中雀一旦祭出,瞬間就能撐起小天地,由他自身劍道幻化而成的飛劍,密密麻麻,多不勝數。
陳平安有信心,只要籠中雀不會落空,哪怕對方是一名金丹劍仙,自己也能在短時間內,立于不敗之地。
可他心知肚明,即使如此,也不夠。
因為他曾在老道人的口中听說,寧遠身後所背長劍,名為太白。
劉志茂田湖君之流,見識少,不知道什麼是太白,可他陳平安知道,畢竟也走了這麼遠的路。
當年在劍氣長城,寧姚與他介紹過。
世間四把仙劍,太白、道藏、萬法,天真。
寧遠寧姚,一個背著太白,一個身懷天真。
一門兩劍仙,一門兩仙劍。
這注定的一戰,怎麼打?
陳平安收起三把飛劍。
轉過身,離開渡口,去往離這不遠的住處。
進了屋子,關上門,年輕人深吸一口氣,收斂心神,盤坐床榻,開始閉目修行。
能怎麼辦,趁大劫未至,那就抓緊修行,境界能提升一點是一點。
那樣在死之前,或許就能多砍幾劍了。
遙想幾年之前,在某個姑娘與自己分別,御劍返回家鄉之際,留在小鎮的那個草鞋少年,抬起頭來,望著那一幕劍仙過境的畫面……
無比羨慕。
從那時起,陳平安就開始憧憬練劍,更加期盼自己成為劍修的那一天,希望到了將來,自己也能御劍而行,天大地大,無處不可去。
可是齊先生,這很難啊。
練劍不難,成為劍修,也不難,畢竟我現在做到了。
可是我好像去不了別的地方了。
我陳平安。
好像已經無路可選,只能爛在這書簡湖,畫地為牢。
……
池水城高樓。
崔�一眼不眨,低頭凝視那幅畫卷。
老人忽然笑著點頭,“其實他陳平安,還是有點可憐的。”
崔東山雙手攏袖,默不作聲。
崔�鄙夷的瞥了他一眼,嘖嘖道︰“你家先生遭此大劫,不傷心?還以為你會什麼都不顧,打爛雷池,撕毀賭約,前去相助。”
崔東山眼神冰冷,“我輸了,我認。”
老人微笑道︰“你認不認,都無妨,跟你說個準話,就算沒有這場賭約,也不影響什麼。”
“別說這個,就算再退一步,寧遠沒有插手書簡湖,你那先生,也不會好過,甚至更慘。”
崔�指了指畫卷,自顧自問道︰“崔東山,你知道我說陳平安可憐,到底是可憐在哪嗎?”
崔東山淡漠道︰“身處無解之局,無論選哪一個,都不算對,而今自碎文膽,先生就斷了一條大道。”
“我家先生,恐怕這輩子,都當不了一個讀書人了,本命字什麼的,更是遙遠,
猶如天地雙月,一個觸不可及,一個竹籃打水,皆是虛無,皆是徒勞無功。”
儒衫老人雙手負後,笑容之中,滿是譏諷。
崔�冷笑道︰“我說他可憐,不是什麼無法凝練本命字,無法做一個讀書人。”
“天地寬廣,登高道路,遠不止一條,做不成文廟聖賢,又如何?
他不還是劍修?”
崔�面無表情道︰“陳平安的可憐,是可憐在,他既然有了私心,人性為主的時候,也還在左右為難。”
“私心都私的不夠徹底。”
老人再次指向畫卷,“之前的青峽島渡口,陳平安在取出三把飛劍之前,首先拿出來的,是什麼?”
崔�自問自答,“是幾張空白信紙。”
“那麼崔東山,你覺得,他最開始,是打算給誰寫信?”
崔東山裝聾作啞。
所以老人依舊是自問自答。
“他陳平安想寫的信,我大概能猜出來七七八八,比如第一封,是去往大驪龍泉落魄山。”
“請一位崔姓老人,也就是我們的爺爺,為他走一趟書簡湖。”
“第二封,猜的不錯的話,應該是去往東海渡,他的師兄左右,而今就在那片海域。”
“第三封,可能是李槐他爹李二,也可能是去中土文廟,直接請我們的先生。”
崔�笑道︰“陳平安沒得選,文膽未碎之前,傾力出手,他或許能扛住寧遠幾劍,可跌境過後,一劍都是奢望。”
“既然選擇了幫親不幫理,你家先生就沒了退路,只能與寧遠背道而馳,拔劍相向。”
崔東山說道︰“但是這種事,可想不可做。”
儒衫老人微笑點頭,“確實如此,所以他也沒有落筆。”
“因為這件事,他陳平安,半點不佔理。”
“寧遠要殺顧璨,殺這樣的一個小雜種,本就是天經地義,別說浩然天下,就算是整個人間,這都是真正的道理。”
“行俠仗義,蕩魔斬妖,本是功德,又怎麼會是貶義呢?”
“陳平安可以自己有私心,庇護顧璨,但在這個前提下,他不能用自己的私心,安插在旁人身上,
他也知道這一點,所以還是沒有寫信,不然的話,就算教他練拳的老人,師兄左右,武夫李二,都來幫他,打殺了寧遠……”
“那麼在這之後,幫陳平安的這幾人,在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後,會如何看他陳平安?”
崔�撫須笑道︰“所以我才說他陳平安可憐。”
“神不像神,人不像人。”
“為神,他做不到知行合一,為人,又束手束腳,不敢破罐子破摔,把自身的私欲私心,放大到極致。”
“真真可憐,既然做不了神,又當不了純粹的人,他陳平安……”
“怎麼不去做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