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瓶洲一處無名山頭。
崔東山沉默許久。
最後他學著寧遠的模樣,蹲下身,眼神幽幽。
“寧遠,這里是浩然天下,是寶瓶洲,不是你的家鄉劍氣長城。”
寧遠搖頭笑道︰“威脅我?”
崔東山跟著搖頭,“身邊已經有了火神阮秀,還跟了個武神之女裴錢,這還不夠?”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這些,原本都是屬于我家先生的。”
寧遠嗤笑道︰“哦?”
“誰告訴你的?崔�?齊先生?還是老神君?”
頓了頓,寧遠補充道︰“我承認當年阮秀能來找我,是這幾位在背後推動,事實如此,沒什麼好說的。”
“還有裴錢,當時在藕花福地,她能出現在我面前,也是齊先生的謀劃,一樁考驗……”
“可你憑什麼說,這些最開始,都是你家先生陳平安的?”
“未生之事,就有定論?”
寧遠雙手攏袖,緩緩道︰“退一萬步講,這些人和事,最初的我,就一定想要了?”
“我劍開蠻荒之後,留在劍氣長城不好?非要來浩然天下這邊,被你們這麼多人算計?”
一襲青衫指了指崔東山,冷笑道︰“是你們請我來的,不是我上趕子,非要踩這些狗屎!”
崔東山置若罔聞,“書簡湖,你不能去。”
很快他又退一步,說道︰“去也可以,但是不能隨意出劍,反正最起碼,不能殺那個顧璨。”
寧遠搖頭道︰“我說過了,這種話,起碼要國師大人親口對我說,不然沒戲,你,或者大驪皇帝,都不夠格。”
崔東山臉色難看。
年輕人倒是笑眯眯的,問道︰“為何不能殺那個顧璨?那不是書簡湖一個臭名昭著的小魔頭嗎?”
“仗著一頭元嬰境畜生,四處為惡,手上骯髒無數,我雖然還沒到書簡湖,但從山水邸報上,也見了不少他的事跡。”
這話,是真的。
早在老龍城,寧遠就從裴錢給他買來的山水邸報上,看了不少寶瓶洲近幾年的大事。
比如正陽山與風雷園的恩怨,頭兩年,兩座山頭之間,就舉行了一場規模極大的劍修問劍。
這場問劍,最終的結果,導致了一名享譽數百年的元嬰境劍仙,李摶景兵解。
比如神誥宗的玉女,美艷冠絕一洲的賀小涼,被某個無名道人收為弟子後,雲游去了北俱蘆洲,听說還要在那邊開宗立派。
比如書簡湖的青峽島,那個名聲不小的截江真君劉志茂,憑借嫡傳弟子顧璨,他手上的一頭地仙蛟龍,接連吃下了好幾個島嶼山頭。
隱隱有了一統書簡湖的趨勢。
這種事兒,瞞不住的,各地的仙家渡口,基本也都有邸報售賣。
沉默許久。
崔東山說道︰“寧遠,你可想好了,一旦落劍書簡湖,殺了顧璨,往後你與大驪的關系,注定會惡化,甚至成為死敵。”
寧遠嗤笑一聲,“大驪王朝,很厲害嗎?”
他自顧自點頭道︰“嗯,確實是厲害的。”
“短短三年,就摘去了蠻夷頭餃,一國鐵蹄,勢如破竹,連破七八個王朝京師,估計再有個一兩年,就能實現一洲即一國……”
寧遠微笑道︰“可話又說回來,就算如此,真給大驪統一了寶瓶洲,對我來說……又怎樣呢?”
“老子當年,可是與一座蠻荒天下為敵,區區一個大驪,一個寶瓶洲,算得了什麼?”
一襲青衫直起身,懶散的伸了個懶腰,舉頭望著皎皎明月,隨口道︰“雖說江湖之中,曾有一句,好漢不提當年勇,可人這個東西,還是喜歡裝一裝的嘛。”
青衫劍修抖了抖袖子。
“本座當年劍斬大妖,劍開一座蠻荒天下之時,浩然這邊,不知崔先生在做何事?”
“不知國師大人,又在做何事?”
“端坐國師府,指點江山,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外?”
寧遠笑眯眯道︰“小道矣。”
“崔�多年謀劃,機關算計,無非就是想要推行事功學問,實現一洲即一國,最後以寶瓶洲,抵御妖族而已。”
“氣魄是大的,很大,大的不能再大。”
“可對我來說,依舊是小道。”
“回去告訴崔�,他的計劃照舊,我也不會如何阻攔,只需給我約莫十年時間,我來平定妖族。”
口氣極大。
崔東山眯起眼,“這可是三教祖師才能說的話。”
寧遠搖搖頭,“有些話,三教祖師也未必能說。”
“因為他們沒有如此做。”
崔東山一時啞言。
好像……還真是如此?
年輕人的言下之意,很是通俗易懂。
有些話,在這天地之間,還真就只有他寧遠可說。
旁人就算說了,無論此人境界高低,也是貽笑大方。
崔東山忽然問道︰“寧遠,劍開書簡湖,原因是什麼?”
“懲奸除惡,行俠仗義?”
他自顧自搖頭,“不是,或者說不僅僅因為這個,你如果真是什麼劍俠,什麼事都要管上一管,就不會只盯著一個書簡湖了。”
“這趟北行,在第二次路過南海蛟龍溝之際,你就會出劍。”
“而不是十分明確的,盯上了寶瓶洲的書簡湖。”
崔東山深吸一口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你從一開始,就是奔著殺那個顧璨去的?”
“你知曉許多未發生之事,肯定也知道,顧璨與我家先生的關系?”
“知道他倆親如兄弟,知道顧璨娘親,曾經對陳平安有過一飯之恩,有過救命之情?”
“寧遠,你就是要殺他,然後壞我先生道心,最後陳平安沒得選擇,就必須與你為敵,還是死敵……”
“對不對?”
“你還知道,我家先生喜歡寧姚,也就是你的小妹,所以一開始就盤算好了,劍落書簡湖之後,以陳平安的性子,就算知道你是在斬妖除魔……
他也同樣過不去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兒,為了當年顧璨娘親的一飯之恩,他都別無選擇,只能找你報仇。”
崔東山繼續說道︰“如此一來,寧陳兩人,結為死敵,我家先生與寧姚之間,就再無一絲可能。”
“不僅如此,一旦陳平安找你問劍廝殺,以後寧姚得知……”
崔東山沒再說下去。
他只是皺著眉頭,看向身旁的一襲青衫,問道︰“對不對?是也不是?”
沉默良久。
寧遠微笑道︰“不要把人想的如此下作。”
“雖然你說的這些,有一部分,是千真萬確,可本座出劍蕩魔,何錯之有?”
“怎麼,書簡湖是個什麼鳥樣,崔先生不知道?崔�不清楚?”
“怎麼,現在的儒家讀書人,道理都只是這麼個道理了?”
“什麼時候,行俠仗義,都被劃撥到貶義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