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寶瓶洲的這處天幕。
一劍率先而來,破開深沉夜幕,突兀而至,劍光從天外來到人間。
瞬間淹沒登龍台。
寧遠躲無可躲,雙膝好似綁縛了千鈞巨石,只能任由劍光下落。
面對這道劍光,猶如蛇蟲鼠蟻,面對五雷天劫一般,只能低頭俯首,讓人不敢心生抵抗之意。
持劍者的一劍。
還不是當下的那位持劍者,這道劍光,橫穿了萬載歲月,長久蟄伏于光陰長河深處。
乃是十五境巔峰劍修的純粹劍術!
不過好在,身處登龍台遺址的寧遠,雖然一同被劍光鎖定,但這一劍的去處,並不是針對他而來。
步步登天的鄭大風,首當其沖。
一襲雪白甲冑,眼見那條劍光來到人間,避無可避之下,深吸一口氣,十境武夫拉開拳架,與天遞拳。
一尊巍峨法相,撐開天幕雲海,神光流轉,一道泛著粹然金色的龐大拳罡,與那劍光撞在一起,當即粉碎。
寧遠皺著眉,微眯起眼。
十三境的殺力。
很高,但又很低。
對于那位持劍者來說,這種殺力,估計就是吹口氣的事。
但對于鄭大風來說,想要扛下,難。
看來當年釘死天門神將的這一劍,被光陰長河腐蝕一萬年之久,確實下降了不少殺力。
這就更加證明那位存在的劍術有多高。
不愧是天上天下的劍道祖師。
萬載歲月,被光陰消磨如此之久,還只是半劍而已,都能有十三境劍修的水準。
粉碎拳罡之後,劍光驚鴻過隙,鄭大風的一尊金身法相,瞬間被劍光淹沒。
有一條金色絲線,起始于神將頭顱,漸次蔓延,不到一個眨眼,法相分作兩半。
武道十境,被譽為止境,在大多數修道之人眼中,這個境界,就已是斷頭路。
為何如此說?
因為早有武神立上頭。
那位被三教囚禁的兵家初祖,昔年登頂武道山巔之時,一人就佔據了整個人間大半的武道氣運。
後世習武之人,茫茫多矣,可是再如何天賦絕世,至今都沒有出現過第二位武神。
而斷頭路的武道十境,又區分三個層次。
氣盛、歸真、神到。
大致等同于練氣士的玉璞、仙人、飛升三境。
而鄭大風,剛剛躋身十境,哪怕依靠本命天門,尋回昔日記憶,身披大霜寶甲,也只不過在歸真這一水準。
如何能扛下十三境的一劍?
好似刀切豆腐,一名遠古神將的巍峨法相,當即被劍光一穿而過。
站在登龍台遺址的兩人,互相對視一眼,心意相通。
阮秀沒了此前的輕松寫意,少女雙手掄動太白,勢大力沉,一劍遞出。
雪白劍光破空而去,與那條穿過神將法相的金色絲線,兩道劍光于半空交匯,爆發一團璀璨光芒。
只是沒等寧遠松口氣。
天外。
驚現第二道劍光,筆直下落。
緊接著便是第三劍,第四劍,第五劍……
十幾條金色劍光,互相餃接,人間出現了極為絢爛的一幕。
眼見此景,寧遠都有些傻眼,罵了句娘。
你他媽的,不是只有一劍嗎?!
哪來的這麼多劍光?
那個存在,是真不要臉了?
可是又有點說不通。
要是不留一絲活路,這些從天而降的金色劍光,為何又只有飛升境的殺力?
萬載過去,持劍者就算不在巔峰時期,可要是她親自遞劍,最最起碼,也應該有著十四境的層次吧?
念頭一閃而過,來不及多想,寧遠手掌一招,太白入手。
阮秀一把扯住自家男人的衣袖,柳眉倒豎,眼神之中,意思尤為明顯。
劍光是奔著鄭大風去的,你去接個屁。
怎麼,煉了一份神格,躋身了元嬰境,就覺得自己天下無敵了?
那可是堪比十三境的殺力!
寧遠扯了扯衣袖,沒扯動,只好無奈道︰“秀秀,放心,我自有分寸,只是去幫忙,東一劍,西一劍,看看能不能給他減輕一點壓力。”
“能幫一點是一點,要是鄭大風最後還是頂不住,死了也就死了,反正我肯定會在他死之前,離開此處。”
“大風兄畢竟幫我照看了鋪子一年有余,有些恩情,無論大小,總是要認的。”
一襲青裙,死死攥住男人的衣袖,不為所動。
少女咬著嘴唇,難以抑制的,開始眼眶泛紅。
她輕聲道︰“寧小子,你已經做的夠多了,為什麼還是不願意放過自己?”
“有人念你的好了?”
“十三境的殺力,多厲害啊,可是在這座天下,能攔下這些劍光的,有很多人啊。”
“但是他們都沒出手,就只會站在最高處的山巔,遠遠觀看,為什麼非要你這個上五境都還不是的雜毛劍修,去扛這些因果?”
聞言,寧遠松開劍柄。
男人一把攬住她的縴細腰肢,咧嘴笑道︰“好,我答應你,不去了。”
阮秀愣了愣,有些難以置信,狐疑道︰“真的?”
下一刻,寧遠猛然抬起手掌,掌心之中,聚攏無數粹然劍意,狠狠拍在少女腦門上。
後者當即昏死過去。
寧遠將她攔腰抱起,低下頭,嗓音溫柔道︰“騙你的。”
大袖一招,阮秀就被他收進了袖里乾坤之中。
雖然他境界不如秀秀,但也差不了很多,如此近的距離,突兀出手之下,上五境也得遭劫。
估計很快就會醒來。
不過這點時間,足夠了。
寧遠再次握住劍柄,一襲青衫拔地而起,身化飛劍,直去高空雲海。
年輕人不是愣頭青,此行也不是抱著必死之心去的,一旦鄭大風頂不住,他一定會跑,沒有例外。
之所以非要如此做,是因為不得不做。
有些道路,荊棘橫生,想要不繞遠路,就只能仗劍劈開。
他不是不想放過自己。
而是自始至終,都沒人願意放過他。
其實認真來說,還真就怪他自己。
要是當年選擇留在劍氣長城,听從老大劍仙的話,當個山水神靈,就沒有後續的這些鳥事了。
可來都來了,該頂住的,還是要頂。
要不然你一個天地異類,憑什麼過得順風順水?
憑什麼劍道之上,一騎絕塵?
憑什麼獲得火神芳心,抱得美人歸?
任何的好處,在其背後,其實都是有著代價的。
一步登天,年輕人踏上雲海。
在此期間,鄭大風已經被劍光打的快要破碎。
十幾道金色劍光,接連落在漢子身上,不同于第一劍,後續的這些,速度並不快。
但殺力沒有任何下降。
一尊金身神將法相,半邊腦袋已經化作齏粉,肩頭、胸口、腹部等等,皆有大如井口的孔洞。
金黃色的血液,灑落人間。
他能撐到現在,有好幾個方面。
十境歸真的武道境界,身披大霜寶甲,輔以一道東天門的神靈陣法。
肉眼可見的,底下那道雪白天門,不斷有一粒粒的粹然神性,迅速掠入高空,加持鄭大風的神靈法相。
感應到有人造訪,鄭大風只剩下半邊的嘴唇微動,以心聲呵斥他。
就一個字。
“走!”
寧遠緩緩吐出一口氣,視線緊緊盯著上方,沒鳥他。
眼眸開合間,年輕人的一雙瞳孔,與鄭大風一樣,轉為粹然金色。
以十境修為,祭出法相,近乎千丈。
一襲金色長褂,手持太白仙劍,與漢子如出一轍,一左一右,與天遞劍。
一瞬出劍百余。
劍劍傾力,此處天幕雲海,霎時間大放光明,映照得半洲之地,亮如白晝。
饒是如此,寧遠的百劍,也沒有打碎任何一道天外劍光。
只是磨滅了大半,劍光去勢減緩,最終還是落在了鄭大風身上。
這已經是漢子受的第二十劍了。
金色法相在崩碎的前一刻。
不成人樣的鄭大風,猛然伸出一手,朝著下方大地遙遙一抓。
位于登龍台遺址的雪白天門,被人敕令而走,扶搖直上。
漢子一手朝上,一手朝下,搬動遠古天門,將其高舉過肩,力扛好似天劫一般的璀璨劍光。
劍光打在天門上,光芒四濺,鄭大風的金身法相,膝蓋開始微微彎曲,身軀頓時變作佝僂。
一件大霜寶甲,隨之出現極多裂紋。
天外。
高大女子眼眸眯起,臉上浮現淡淡笑意。
當年看大門的時候,怎麼沒想過把這座遠古天門,拿來擋我那一劍?
呵,看來投胎了幾十次,也不是沒有變化的,起碼學聰明了一點。
不過這也不太夠啊。
女子轉而看向那個年輕人。
煉化神格,篡位奪名,有些出乎意料。
很不錯。
捫心自問,就連她這位劍道祖師,都很是欣賞這樣的一個年輕人。
要是早生一萬年,說不定這天底下,就會多出第五脈劍術了。
可就是腦子犯渾,非要求死。
那麼我這八十一道劍光,分一半給他,應該不算以大欺小吧?
畢竟是他冒犯我在前,劍氣長城那個陳清都,要點臉的話,就老實看著。
想到做到。
高大女子改為單手拄劍,空出來的一只手,三指合攏,隔著千萬里,捻住即將進入浩然天下的幾十道劍光。
這些劍光,猛然凝滯,而後全數化作一柄柄金色飛劍,劍尖偏移原先軌跡,指向某處方位。
幾十把長劍,並不繞路,穿過浩瀚星海,所到之處,打碎一顆顆遠古星辰,最後輕易破開浩然天幕,直去寶瓶洲。
途中,這些長劍,又各自一分為二,殺力再次降低。
光陰河畔,身材高大的雪白身影,挽了挽如瀑青絲,自言自語道︰“我可沒欺負人啊。”
“本來這半劍,只有十四境的,禮聖求了情,所以我分成了八十一份,壓到了飛升境層次。”
“現在再次下降,數量雖然更多,但卻只有仙人境的殺力而已。”
登龍台上空。
鄭大風死死咬牙,渾身浴血,肩頭扛著的遠古天門,隨著最後一劍落下,終于告破。
一件神物,百丈長寬的東天門,徹底崩碎。
宛若飛升境修士的隕落,人間下了一場金色的雨。
四位神將之一,鄭大風的一尊神靈法相,隨著本命物的毀壞,再也維持不住,緊隨其後的崩散開來。
化作人身,漢子連御風都做不到,重重摔落在地,氣若游絲,將死未死。
萬年以來,猶如永恆陰霾壓在這位神將頭頂的大劫,終是渡了過去。
寧遠沒有收起法相,懸在半空,眉頭依舊皺著。
真的渡過去了嗎?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持劍者的一劍,當真就只有這個程度了?
不對勁。
很不對勁。
而下一刻,年輕人就知道這個“不對勁”,來源于何處了。
天地清淨了沒一會兒,頭頂那道即將閉合的天幕裂隙,忽然間,再次大放光明。
寧遠瞬間頭皮發麻。
他甚至來不及出劍抵擋,一念生起,年輕人大袖狂甩。
一位好似在沉眠的青裙姑娘,在那千鈞一發之際,被人丟了出去,遠離此處是非之地。
而後在寧遠抬起太白仙劍之時,他的一尊金身法相,就已被劍光淹沒。
細看之下,哪里是什麼劍光,分明是一把把金色長劍,從天外而來,直落人間。
這些長劍,怪異至極,好似出劍之人,使用了莫大神通,牢牢鎖定住了寧遠,不管受劍之人如何掙扎,都無法避開。
唯有硬接。
寧遠腦袋一歪,第一劍率先而至,貫穿他的肩頭。
第二劍緊隨其後,插入胸口。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第三道雄渾劍光,從天而降,速度之快,瞬間便從法相頭顱一穿而過。
寧遠竭盡全力,抬起太白仙劍,橫擋在前。
第四劍至第九劍,全數被仙劍擋下,雲海之上炸出一連串的耀眼光芒。
可在此之後,終究是無力抵擋,從太白劍身傳遞而來的巨大力道,讓年輕人再也無法保持握劍之姿。
一把太白仙劍,脫手而出,墜落人間大地。
此後一道道劍光所化的神靈之劍,穿過無垠太虛,直落寶瓶洲,一尊年輕法相,長劍攢簇。
好似萬箭穿心。
第十八劍,法相被打的摔落東海,于海底最深處,砸出了一個極為深邃的大坑。
毫無還手之力。
一劍又一劍,將其牢牢釘在海水之下。
寧遠曾經說過一句極為俠義的話。
“我多一事,那麼人間便少去一事。”
確實如此。
江湖劍客,路見不平,出劍相助,好大風流。
可在這些風流背後,往往都是自討苦吃。
真是可憐。
就在此時。
寧遠微微抬頭,視線穿過數千丈的蔚藍海水,望向極高處的天幕裂隙。
寧遠眉心之上,血流如注,噴薄而出。
一雙金色瞳孔,熠熠生輝。
神人開天眼。
于是,人間出現了嶄新一劍。
第三把飛劍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