蠻荒天下。
托月山上,讀書人負手而立,夜觀天象。
周密雖然已經躋身偽十五境,但隔著一道世界天幕,還有儒家規矩,饒是他,也無法將視線,直接落在浩然天下。
但是有人在暗中助他一臂之力。
位于中土神洲某處無名山頭的鄒子,動用合道之術,推衍天機,以天外數顆遠古星辰,作為棋子,傳遞消息。
至于鄒子為何幫他,里面所涉及之事,就很復雜了。
反正今夜的天外星河,格外璀璨。
周密想知道的,與大多數山巔之人一樣。
都是在等一個結果。
那個身為天地變數的年輕人,在吃下一份神格後,會是人性主導,還是成為一尊嶄新神靈。
對他來說,很重要,極為重要。
因為他有半個“一”。
要是寧遠能大肆吃神,而不被影響,那麼他周密,同樣也能。
在寧落還沒去那座尚未開闢的嶄新天下之時,周密就曾問過這件事。
只是寧落很是干脆的回答,做不到。
真話假話,周密不清楚,對于那個年輕人惡念所化的寧落,他是不信的。
半點不信。
哪怕對方已是自己的一部分。
但是若有可能,寧落一旦躋身更高境界,一定會選擇弒主,把他周密踩在腳下,竊取真身與大道。
但周密又不敢去親身嘗試。
他的合道,就一個字。
吃。
昔年吃書,現在吃人。
周密待在蠻荒天下數千年,吃了無數妖族,以往攻打劍氣長城時,還吃過幾名上五境劍仙。
但是從未吃過真正的遠古神靈。
流落人間,轉世投胎的舊神,蠻荒天下這邊,也有不少。
其實是吃過的。
還不止一尊。
但是周密以前,吃下的那些神靈,只是吞了他們的真身,消化他們的道力而已。
潛藏在神靈體內的神性與神格,周密無法煉化。
刑官劍開蠻荒後,吃下半個一的他,也不太敢去嘗試,要是出現某個萬一,多年修道,就會功虧一簣。
不過在今夜過後,一切將會水落石出。
因為另外半個一,現在就在驗證這一步的真假,無論成或不成,對周密來說,都不會有壞處。
……
老龍城。
登龍台上,風起雲涌。
真真正正的風起雲涌。
橫放在地的雪白天門,金光流轉,大道軌跡,凝為實質,千絲萬縷,如一根根金色絲線,交織于半空。
一左一右,出現了兩尊神靈。
鄭大風緊閉雙眼,原地拉開拳樁,一炷香過去,漢子的身上,那件雪白甲冑,幾近真實。
天門上所雕刻的古老文字,隨著他的一點點煉化,紛紛脫離表面,落入那件大霜寶甲之內。
而在寧遠這邊,異象更是驚人。
一口神格入腹,今朝飛升成神。
一襲青衫……
已經不能說是“青衫”。
而應該是一件金色長褂。
如果說觀道觀的那場機緣,讓他一步登天,從毫無修為,直接躋身元嬰境,是為大補……
那麼現在吃神,就是真真正正的脫胎換骨。
飛升洗禮,超凡入聖。
寧遠閉眼闔眸,盤腿而坐,身上神光蕩漾,肌膚表面,不斷有惡臭至極的黑色污垢,滲出體外。
最後又被他的一身劍意,當場震散。
類似躋身上五境的洗筋伐髓。
但效果之大,難以想象。
在他吞下神格之後,人身天地,出現了一個璀璨光團。
寧遠沒有默念口訣,甚至無需煉化,這份神格就悄然破碎,散作無數星光,直達五髒六腑。
按理來說,那把藏在神魂中的古樸劍魂,在外物“入侵”之際,會自主離開識海,斬殺不速之客。
但這一次,劍魂紋絲不動。
好像直接就把這個神格,視為了自家人。
與此同時,一旁氣若游絲的範峻茂,微微睜開了雙眼。
在她身上,開始逸散出點點粹然神性,幾個呼吸過後,全數離體,循著某種意志,追隨新的主人。
神格入體,神性在身,一尊嶄新神靈,就此誕生。
一襲青裙,站在兩人中間,持劍而立,臉色肅穆,為兩人護道。
其實只是給寧遠護道,她並不關心鄭大風的死活。
瞥見甦醒的範峻茂後,阮秀想了想,大袖一甩,將她驅逐出登龍台遺址。
而後身形一晃,站在寧遠跟前。
青裙姑娘低下頭,看向自家男人,情不自禁的咽了口唾沫。
好香啊。
早年間,兩人在龍須河畔初相見時候,秀秀就很想吃了他,雖然寧遠的心境,破爛不堪,但是一個完整的一,對她來說,是大補。
在這之後,刑官劍挑大妖,斷開蠻荒天下,善惡兩念,一分為二,阮秀就沒那麼想吃他了。
何況經過這麼多事後,當年的這個少年,都成了她的道侶,甚至可以說是八字有了一撇,只差老爹點頭,他倆就能即日大婚。
但是現在,吃下一尊完整神靈的寧遠……
又變得很香了怎麼辦?
連續咽下幾口口水,阮秀晃了晃腦袋,急忙背過身去,使勁拍打自己挺翹的胸脯。
“我是他未過門的妻子,還沒跟他睡一覺呢,不能吃不能吃,就算要吃,也得某天他做了對不起我的事再說……”
“阮秀啊阮秀,你現在是人,活生生的人,一個如花似玉,傾國傾城,美貌冠絕天下的大家閨秀,不能做這種粗俗之事的。”
“真想吃,等以後成婚了,有的是機會,睡他一次,就吸他一次精魄……給他榨干!”
心里勸了自己好幾句,青裙少女又低下頭,看了看自己前衫的胸口處。
呵,老娘這麼大,光靠這倆玩意兒,都能把他夾死!
鎮定心神後,阮秀腳步輕盈,走到寧遠身旁,手持太白,嚴陣以待。
其實她很擔心,怕寧遠醒來之後,就不再是以前認識的他。
可她相信他,這就夠了。
就算寧遠真的變成了一個冷漠的神,奶秀也有信心,把他重新掰回來。
可要是萬一掰不回來,怎麼辦?
少女心中早已有了考量。
他在人間,自己也會在人間。
寧遠將來,若是登天而去,那麼她阮秀,也會緊隨其後,一道飛升。
而年輕人現在,陷入了一種玄之又玄的境地。
有點像修士口中的“頓悟”,但又有所不同。
而應該說是……神游太虛。
一副真身留在原地,一道心神,遁入茫茫太虛,飛升青天,于無盡星海處,遠游遠古天庭。
洪荒時期,神族有一位至高存在,曾驅使麾下神靈,煉化一顆顆萬古星辰,最終打造出兩座飛升台。
將其安放在人間,由幾名天官輪流當值,負責接引人族修士飛升成神。
驪珠洞天的楊老頭,就是第一位成神者,但是除了他,後續還有不少。
被稱為“飛升者”,洗去凡身,脫胎換骨,塑造一具嶄新神體。
這種後天成神之人,一般來說,是沒有神格的,只有微末神性,進入天庭後,絕大部分,也只是充當了天兵天將。
說難听點,就是雜毛。
而每一位人族修士,在飛升之時,都會經受一場洗禮,神念觀想那座遠古天庭。
寧遠現在,就是如此。
一縷心神,扶搖直上,穿過浩然天幕,筆直一線。
好似很久,千年萬年,又恍若一瞬,頃刻之間,寧遠便抵達了一處轄境幾近無垠的疆域。
以前到底只是口頭上的只言片語,而今一見,方知天庭之浩瀚,幾座天下,與其相比,彈丸之地,不值一提。
既來之,則安之。
一襲金色長褂,開始遠游這座虛像“天庭”,腳步微動,便是千萬里。
屋宇參差,台榭高聳。
天庭之布局,猶如人間宮闕。
其中衙司萬千,將帥官吏不計其數,一司配多法。
權力最高處,天庭五至高。
共主,持劍,披甲,火神,水神。
其次便是十二高位神。
男子地仙之祖,青童天君楊老頭。
女子地仙之祖,與前者一樣,都是人族成神,除了這個,她還是昔年天庭的明月共主。
行刑者,持劍者麾下,蟄伏沉睡于劍氣長城的大地深處,後被老瞎子斬殺。
其他幾位,分別是雷部諸司之主,獨目者,撥亂者,回響者,寤寐者,心聲者,復刻者,布局者。
最後一位,具體名諱不詳,後世記載甚少,不過據說這位古老神只,對天地有靈眾生,有莫大功德。
“他”或者“她”,很有可能,就是捏造人族的那位遠古神靈。
當然,寧遠觀想的這座天庭,是假的,也只是個空殼子,其內不見任何一位神靈。
某個心神恍惚間。
腳下的這座天庭,山水顛倒。
出現的一幕幕,何止是千年萬年,一襲青衫行走其中,走馬觀花。
無數先天神靈,高坐神台,金身純粹之極,絢爛光彩,勝過天上日月。
個個俯視人間,眼神不悲不喜,日夜汲取凡人上供于天的香火願力,加持神力,穩固金身。
冥冥之中,好似有一種大道感應,在遠方響起,落入年輕人耳畔。
而很快,寧遠便來到一處天上宮闕前,匾額上書幾個金色大字,不過他認不出來。
一座道意無窮,存在不知多少歲月的神台,橫亙在前。
剎那之間,寧遠便有種直覺。
一旦自己走了上去,就能在瞬間,煉化那份神格,取而代之,摒棄凡人之軀,凝聚一尊神體。
成為天地之間,最新一位成神者。
不老不死,高坐天外,一念永恆。
于是,他走了上去。
下一刻。
登龍台上,有人一步成神。
一道凌駕于眾生之上的龐大威壓,從年輕人身上擴散而出,席卷天上地下,方圓千里的東海海水,翻涌不休。
同時又有一道粹然光柱,拔地而起,貫穿浩然天幕,直通天外。
與此同時。
鄭大風睜開雙眼,勘破十境大關。
身披大霜寶甲,神將歸位。
鄭大風深吸一口氣,開始步步登天。
而他這一次的破境,沒有見到那座天門,也沒有見到那個被人一劍釘死在天柱上的神將。
因為東天門,就在他腳下,而那名神將,就是他。
登龍台舊址,大風起兮雲飛揚。
……
大驪京師。
崔�嘆息一聲。
到頭來,還是功虧一簣。
師弟齊靜春,那時離開小鎮,去往藕花福地為寧遠護道之前,曾經找過他一趟。
師兄師弟之間,說了一件事。
要是齊靜春輸了,寧遠沒有走出這一步,那麼浩然天下,就無法容下他,三教會對他進行第二次……
天下共斬。
並且這一次,不同于劍開蠻荒那一役,會把寧遠這剩下的半個一,徹底打碎。
贏了,自然就沒什麼好說的,不提其他山巔修士,只說崔�,就願意以大驪一國之力,為其護道。
世人皆知,文聖首徒崔�,棋力高的難以想象,早年間,還跟那白帝城城主鄭居中,下出過一場人間津津樂道的“彩雲局”。
但其實只有崔�知曉,齊靜春的棋力,相比較他這個大師兄,還要來的厲害。
可是師弟,為什麼你如此看重,為此不惜互換真身選擇赴死救下來的年輕人,卻沒有做到這一步?
長久嘆息過後。
京師上空,一尊縹緲法相,一手掌托白玉京,一手掐訣,面朝南方,言語響徹萬里山河。
“大驪轄境,十二位坐鎮山河氣運的正神,奉我之命,速速接劍!”
白玉京上,瞬間劍氣沖霄。
只是很快,在底樓飛劍祭出的前一刻,崔�又忽然出聲,讓那些在大驪版圖內,已經顯化各自金身法相的山水正神,即刻收手。
十二尊神靈,面面相覷,不知其中緣由。
大驪京師,崔�撫須而笑,面容之上,竟是快意至極的神色,好似見了什麼天大喜事。
果然,小齊沒有看錯人。
原來就在剛剛,在那一洲最南端,老龍城外的登龍台,那道貫穿天際的粹然光柱,悄然破碎。
無垠太虛中,年輕人是走上了那方神台,也確實完整佔據了一尊神位,千真萬確,但是在此之後……
在此之後,那人解開褲腰帶,往腳底下的大道神台,撒了一泡尿。
登龍台舊址,神華內斂。
一襲青衫悠然起身,抖了抖袖子,隨手打散些許殘留神性和人間塵土。
何謂從容?
這便是了。
什麼人神之爭,沒有的事。
在老子眼中……
我睜眼,世界醒,我闔眸,即陸沉!
神靈?
螻蟻。
寧遠晃了晃腦袋,左搖右擺,仰起臉,笑容燦爛,望向高處。
嘴唇微動,又說了一句三字經。
“草你媽。”
境界高,了不起啊?
好像……是挺了不起的。
這麼喜歡看戲,那老子就給你們演一出好戲。
傻了吧?蔫了吧?
只是沒等他如何洋洋得意。
下一刻。
浩然天下的最高處。
恍若天地初開,一片鴻蒙混沌中,寧遠看見了一道朝他而來的開天劍光。
上古歲月的一劍,浸泡光陰長河萬年之久的一劍,再現世間。
一劍破開沉沉夜幕。
勢如破竹,好似擁有無窮偉力,劍光直落登龍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