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卓其貌不揚。
聲音時而像寒鴉,時而像牛吼。
偶爾夾夾嗓子,正常些。
不正常時,總像年久失修的織布機。
知府後宅,總是有個癩道士,這癩道士干卓,愛好不少,愛釣魚,愛下棋,愛隨地大小辯。
干卓原本就是個流浪漢造型。
雲游道士,手中錢財用干淨了,沒辦法住店,平日里就在野廟里休息,吃飯也是到村里看看有沒有好心人施舍,呃……旁人也叫他要飯的。
洗澡便方便些了,踫見小溪小河,就下水搓搓灰。
到了清歡地,可把干卓美暈了。
有吃有喝,玩樂有伴,衣衫干淨,不受拘束。
他正穿著一身干淨的墨綠長衫,手指捻著胡子尖,哼著小曲,慢悠悠說著,“下棋如行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羨輕鳶手中拿著一枚白子,視線不在棋盤,卻也下意識問道︰“那土來呢?”
“土來?挖坑啊。”棋盤旁有一疊梅子,拿起一枚填到嘴中。干卓催促,“你還走不走了知府大人。”
羨輕鳶道︰“不著急,瞧那只結網蛛,干卓道長,你覺得這點網能抓牢蛾子嗎?”
干卓瞧了一眼,“我覺得吧,有兩種可能,一種是能抓牢,另一種,是抓不牢。”干卓突然想起來什麼,手指敲了敲桌,“閑來無事,我教你算卦如何?”
羨輕鳶回過頭來,沉吟片刻,拒絕道︰“算了,真不真準不準的另說,我若是學會了卜算,那定然要天天算,日日算,算個高興的,算個好的,便沉溺在其中,未喜而喜不好。算個不高興的,便天天想那事憂那事,人就活一世,為何要多此一舉。”
見他拒絕,干卓也未再堅持。
固疆十五年到十六年,羨輕鳶在干卓的影響下徹底放飛自我。
也不郁郁寡歡了。
也不相思恨愜了。
閑下來就跟著干卓爬樹掏鳥窩,下河逮泥鰍,唱個曲,隨意寫的贊詞傳到了皇城,不知道怎麼就得罪了京城的紅眼病,政敵一怒,聯合起來稍一挑撥,本就離著京城遠的羨輕鳶直接被貶成了八品的縣令。
縣令就縣令。
說起也是巧,任職的地方不遠,是高長歡的故鄉,南淮青峪。
羨輕鳶不覺得被貶是壞事。
南淮青峪,是個好地方。
青峪中峰巒重疊,雲霧遮掩,夏日山中清涼,鳥鳴婉轉,群山間有湖,東部沿海。
貶到這來,妙啊。
任期三年,又是老友的家鄉,剛來羨輕鳶就激情滿滿,民眾也愛戴他,父母離得近,也能時常探看。
固疆一十七年。
初春。
羨輕鳶收到了一封沈逐寫的信。
很簡短。
信上只說。
‘春攜,何時回家看看。’
羨輕鳶心道︰哦,沈逐是想我了。
他挑了個日子,便往家走。
路上踫見了私塾先生楚相文。
他頭上生了不少白發,瞧見自己,哽咽了下,掩面痛哭。
羨輕鳶不解,“楚伯父,您怎麼了?”
不想楚相文擺著手,扭頭走去。
待羨輕鳶到沈氏世醫堂時,便瞧見門匾上的寫著‘祖傳針灸’的小木牌被替換成了細白布。
他急急推門進去,原來信遲,岳父離世,岳祖父心驚隨之而去,信遲,羨輕鳶趕回來時早已經下葬,沈逐坐在內里,頭上戴著孝布。
見了他,一句話也沒說。
坐在那里,想笑一笑,結果嘴角抽動,本就哭的通紅的眼里淚水一下子就涌了出來。
羨輕鳶有些不知所措,他安慰他。
亡妻的兄長,瞧見自己,也會想起自己早就故去的妹子吧。
沈逐嚎啕大哭。
羨輕鳶也沒辦法。
就陪著他一起哭。
給岳父岳祖父的牌位磕頭。
羨輕鳶跪在蒲團上,他想著,人死後,會去哪呢。
會有來世嗎。
若是如怪志傳說一樣,人輪回,生生世世,不再記起前塵,那不就是世世白輪。
夜里,羨輕鳶沒回家,帶著兒子,陪著沈逐。
沈逐很喜歡林朝弘。
大概是這孩子的眉眼像沈迎梅。
也不像別的六七歲孩童那樣皮鬧。
他很听話,總是乖乖的,靜靜的坐在羨輕鳶身邊。
三月,下起來了雪,院子里的花也少打理,總不開花的荷花缸里結著一層薄冰,內里的水不清,濁濁映著屋里昏暗的燈火。
沈逐將屋門打開,“今日你歇在這屋吧。”
羨輕鳶向著屋內看去,是沈迎梅閨時房間,內里打掃的干干淨淨,好像她還住在這一樣。
沒什麼變化。
羨輕鳶點了點頭,“你也早休息。”
那個高瘦的人影在夜色里點了點頭,往另一屋走去。
羨輕鳶往屋內走,桌上還有個小花瓶。
花瓶里斜插著一支早就萎垂、有些發爛發軟的梅花。
沈逐這樣細致的人,也有粗心的時候啊。
羨輕鳶將那支梅花從瓶中取出,扔掉。
扔的時候,瞧見櫃子頂還有兩壇酒。
年少時送她的酒,她還有兩壇一直沒舍得喝呀。
雪下的越來越大了。
風吹雪醉催夢,悠揚的笛聲叫他恍恍惚惚,外頭雪早停了,麻雀落在他肩頭啾啾兩聲又飛走。
羨輕鳶有些迷糊,酒水混著喝,醉的更厲害。
路上風很涼,除了雪被踩得吱嘎響之外,那縷捉摸不到的笛聲也尋不著了,遠處有幾個孩子嘻嘻哈哈的跑來跑去,這群小孩遠遠的朝著他笑。
小孩們長什麼模樣,瞧不真切。
他們問,“喂!你從哪來?要陪我們玩嗎?”
羨輕鳶擺擺手,“不玩,不玩。”
小孩們大喊︰“沒意思!沒意思!”
羨輕鳶不理他們,接著往前走。
忽然他瞧見遠處一櫻樹,樹下有人在跳舞。
白裙泛光,月也添輝,盡態極妍。
卿卿輕游,花艷難爭。
羨輕鳶喃喃道︰“是迎梅啊……”
他遠遠瞧著,朦朧霧氣阻隔,風吹雪落下花枝,他連動都不敢動,生怕擾了雪中仙。
耳邊忽然傳來孩子哭聲,將他往外拽。
羨輕鳶一下子清醒過來,手中拿著一壇子酒,瞧清楚了。
原來是夜里醉酒,恍恍惚惚走到了墳地。
沈家祖墳,自己正躺在雪里。
離得遠些,是亂墳崗,再遠些,葬著些夭折的小孩子。
天將亮了,羨輕鳶又笑又哭,問沈家新墳道︰“岳父,是您吧?您心眼可真壞啊。還作個假的梅梅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