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
既然是器物,便有造物之人,便有馭物之法。
項莊呆滯的眼神里,像是從深海中打撈起一縷殘光,他用力回想,猛地一拍大腿。
“有!我想起來了!秦軍陣中,確有一群人衣著迥異!”
“他們不穿甲冑,只著赭色短衫,行動時自成一陣,專司投擲那陶罐!為首那人……好像是個方士打扮!”
“方士?”
張良、公輸遠、霓裳三人,目光在空中驟然交匯。
丹爐府!
甦齊!
一個名字,無聲地在三人心中炸響。
“原來是這樣……”公輸遠口中喃喃,“必是那丹爐府,得了異人指點,煉出了此等驚世駭俗之物!這不是天罰,是人禍!是技巧!”
“只要是人為之物,便有跡可循!”他激動得霍然起身,
“只要能知其配方,曉其構造,我公輸家,未必不能造出反制之法!”
公輸遠的話,像一劑強心針,讓屋中眾人那幾乎死去的心,又微弱地跳動了一下。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張良,終于緩緩站了起來。
他先是對著蓋聶微微躬身,
然後,他走到項莊面前,親自將這個失魂落魄的楚將扶起,輕柔地拍去他膝上的塵土。
他臉上依舊掛著溫潤的笑意,仿佛方才那場足以讓反秦大業分崩離析的鬧劇,不過是窗外拂過的一陣微風。
“項將軍,諸位將軍,你們辛苦了。”
他的聲音清朗悅耳,有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
項莊等人被扶起,臉上依舊掛著淚痕,但眼神里那股徹底的死寂,總算消散了些許,
張良沒有說話。
他走到門口,推開了那扇簡陋的柴門。
午後的陽光瞬間涌入,帶著冬日里難得的暖意,沖刷著屋內的陰寒與血腥。
他看著村落里那些追逐嬉戲的孩童,看著遠處田壟間彎腰勞作的農人,目光悠遠,深邃。
“項將軍,”張良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落在每個人心頭,“你說是天罰,是天助暴秦?”
項莊嘴唇翕動,想說“是”,卻被蓋聶方才那一劍的余威壓得喉嚨發緊,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張良轉過身,目光平靜地掃過眾人。
“那我問你們,北疆大雪,千里冰封,牛羊凍斃無數,匈奴餓狼傾巢而出,欲與秦人生死一戰。”
“這,也是天助暴秦嗎?”
一言,滿室皆驚。
他們只知南疆慘敗,對北方風雪之事,聞所未聞。
“若真是上蒼眷顧嬴政,又何必降下‘白災’,為他憑空造出一個不死不休的強敵?”
張良的語氣依舊平淡,卻字字誅心。
“所謂‘天罰’,不過是爾等無法理解,便自欺欺人地歸于鬼神罷了。”
他的目光陡然銳利。
“項將軍方才所言,陶罐落地,尚有引信燃燒;火箭之火,遇水更旺。這恰恰說明,此物非是虛無縹緲的神力,而是我等可以理解、可以掌握的‘格物’之道!”
公輸遠捋著胡須,重重點頭︰“子房先生所言極是!老夫敢斷言,那火箭必是以油脂、磷石為引,看似詭異,實則皆在技巧範疇!至于那驚天動地的陶罐……若能得其一,老夫三月之內,必能破解其中奧秘!”
“所以!”張良走回屋子中央,“我們敗了,不是敗給天命,是敗給秦國一件我們未知的‘奇技’!”
“是敗給了那個獻出此法的‘能人’!”
“我去殺了他!”荊無涯脫口而出。
“然後呢?”張良回眸看他,眼神平靜無波,“丹爐府里,懂得此法的方士,你殺得完嗎?”
荊無涯瞬間語塞。
“諸位。”
張良環視眾人,神情變得前所未有的肅穆。
“南疆之敗,于我等而言,是切膚之痛,更是當頭棒喝。”
“它告訴我們,今日的秦軍,已非當年我六國面對的虎狼之師。若還想著集結兵馬,與其在沙場之上決一死戰,無異于以卵擊石。”
“那……那我等該如何是好?”項莊的聲音顫抖,帶著最後的希望。
“兵法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張良的眼中,仿佛有星辰在推演。
“今日之前,我們不知秦有此利器,是為‘不知彼’,故有一敗。”
“但今日之後,我們知道了。”
“這,便是我們最大的收獲!”
“我們知道了秦軍的優勢所在,更知道了他們的倚仗為何物!那麼,我們便可避其鋒芒,攻其……要害!”
“要害?”眾人皆是不解。
張良緩步走到牆邊,那里懸掛著一幅簡陋的天下輿圖。
他的手指,沒有指向任何一座雄關,任何一個郡縣。
而是重重地,點在了地圖的正中心。
咸陽。
“天下雖大,秦國兵馬雖眾,但其根本,只有一個。”
“嬴政!”
“只要嬴政一死,大秦必將內亂!長子扶甦根基尚淺,諸公子為奪帝位,必將反目成仇!趙高、李斯之流,只會趁機弄權,以求自保!蒙氏兄弟手握重兵于北疆,南征大軍遠在天邊,鞭長莫及!”
“屆時,天下苦秦久矣的六國舊部,各地豪杰,自會趁勢而起!這看似堅不可摧的帝國,頃刻間便會分崩離析,土崩瓦解!”
“到那時,天下重歸逐鹿,我等復國有望!”
“刺殺嬴政?!”項莊失聲驚呼,“子房先生,這……談何容易!嬴政深居咸陽宮,護衛如鐵桶一般,我等如何近身?”
“尋常的刺殺,自然不行。”
張良緩緩轉身,臉上露出一抹莫測高深的微笑。
“但若是……讓嬴政自己,心甘情願地走出咸陽宮,走到我們為他選好的埋骨之地呢?”
一瞬間,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被這石破天驚的話語,震得腦中一片空白。
讓那個猜忌、狠戾、從不信人的始皇帝,自己走進陷阱?
這怎麼可能?
這比正面擊潰三十萬秦軍,還要荒謬!
荊無涯瞪大了眼楮,結結巴巴地問道︰“仲……仲父……這……這如何能辦到?”
張良笑了。
那笑容里,帶著一種洞悉人心的從容與自信。
“嬴政是人,不是神。只要是人,便有欲望,有恐懼。”
他頓了頓,一字一頓地吐出四個字。
“長生不死。”
“自古帝王,莫不惜命。嬴政掃平六合,自詡功蓋三皇五帝,已將人間權勢富貴享受到極致。他,比任何人都怕死,比任何人都渴望永生!”
“他派徐福東渡,至今杳無音信;他篤信讖緯,便北擊匈奴;他豢養方士,煉制丹藥,妄圖逆天改命。”
“這一切都說明,他那看似堅不可摧的內心,早已被對死亡的恐懼,侵蝕得千瘡百孔。”
“而我們,要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