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二日清晨,天色微亮,風雪漸小。
一名渾身掛滿冰霜的斥候,連滾帶爬地沖進了帥帳,他的聲音因為極度的疲憊和激動而完全變了調。
“報——!”
“將軍!東邊,東邊又有匈奴大軍出動了!”
所有人的心,都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匈奴大營,又開出來一支騎兵!”
“約莫也有一萬之眾!還是向東!”
“什麼?!”
帳內瞬間炸開了鍋,一片嘩然。
“將軍!頭曼這老狗欺人太甚!”
“他這是在羞辱我們!他篤定我們不敢動!”
眾將群情激奮,一個個血貫瞳仁,甲冑因憤怒而嗡嗡作響。
這算什麼打法?添油戰術?這是把大秦銳士當成了什麼!
就在這時,帳簾再次被掀開。
一名風塵僕僕的傳令兵疾步而入,臉上卻帶著難以抑制的喜悅,他重重單膝跪地,聲音洪亮如鐘︰
“啟稟大將軍!王離將軍急報!我軍左翼大捷!”
蒙恬接過那封帶著風雪寒氣的軍報,迅速展開。
他的目光飛快地掃過上面的文字。
王離的戰報寫得很詳細,
昨日,匈奴右賢王率領近兩萬騎兵,對他和公子高駐守的營盤發動了潮水般的猛攻。
戰況確實慘烈,匈奴人悍不畏死,輪番沖擊,遮天蔽日的箭雨幾乎沒有一刻停歇。
但是!
王離將營盤扎得堅不可摧,壕溝、鹿角、箭塔,層層設防,讓匈奴騎兵的馬蹄,始終無法踏進營中一步。
而公子高,更是身先士卒!
他帶著本部三千兵馬,死死釘在防線最薄弱處。
他本人數次沖出營寨,帶領敢死隊與匈奴人短兵相接,斬將奪旗,殺得匈奴人心驚膽寒,聞風喪膽!
戰至黃昏,匈奴人非但沒能啃下這塊硬骨頭,反而被隨後趕到的馮廣所部五千鐵騎,從側後方狠狠捅穿了陣型!
腹背受敵之下,匈奴人陣腳大亂,丟下數千具尸體,狼狽退去。
此戰,秦軍傷亡不到兩千,卻斬敵近五千!
贏了!
不但贏了,還是一場以少勝多,斬獲輝煌的酣暢淋灕的大勝!
“好!好啊!”
“我就知道,王離那小子,雖然平日里傲氣了些,但骨子里還是王家的種,是塊好鋼!”
“朔方王更是勇冠三軍!身先士卒,斬將奪旗!不愧是我大秦的公子!”
“我就說嘛!匈奴人就是一群烏合之眾!什麼兩萬騎兵,听著嚇人,真打起來,還不是被我大秦銳士砍瓜切菜!”
附和之聲此起彼伏,壓抑了一天一夜的緊張和焦慮,在這一刻盡數化為揚眉吐氣的驕傲。
帥帳內的溫度,似乎都因此升高了幾分。
然而,蒙恬的臉上,卻沒有絲毫喜色。
他那張被風霜雕刻的臉龐,平靜得如同一汪深不見底的寒潭。
“將軍,既然王將軍他們大勝,那匈奴人剛剛派出的那一萬騎兵,恐怕……”一名校尉遲疑著開口,眼中帶著幾分貪婪的戰意,“是去給右賢王收尸的?”
“收尸?”另一名將領冷笑一聲,接過了話頭,“我看,他們是去送死的!將軍,此時我軍士氣正盛,敵軍連番受挫,軍心必然動搖!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啊!”
“末將請令!願再領一萬鐵騎,與馮廣將軍合兵一處,徹底擊潰東邊之敵!活捉那狗屁右賢王!”
“對!打他個落花流水!”
“讓他們知道,我大秦的土地,不是他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
請戰的聲音,比之前更加猛烈。
勝利,是催生勇氣的最佳良藥。
此刻,在眾將眼中,匈奴人已經不是什麼可怕的狼群,而是一群被打斷了脊梁的野狗,只等著他們上去,收割最後的勝利。
蒙恬的目光,卻落在了那名報信的斥候身上,聲音平靜無波。
“那支萬人騎,沿途可有遮掩行藏?”
斥候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將軍會問這個,他努力回憶了一下,才肯定地回答︰“回將軍,沒有!”
“他們……他們就那麼大搖大擺地往東去了!我軍斥候只要不靠得太近,他們甚至都懶得驅趕。”
這番話,如同一盆冰水,兜頭澆在了眾將火熱的心頭。
懶得驅趕?
這已經不是狂妄,而是赤裸裸的蔑視!
“欺人太甚!”眾將士氣得須發皆張,雙拳捏得咯吱作響。
“將軍!不能再忍了!”
“忍?”
蒙恬終于開口了。
他緩緩走到巨大的沙盤前,拿起那根沉重的木桿。
他的動作不快,卻讓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跟隨著。
然而,那木桿卻沒有指向東邊的戰場。
而是“咚”的一聲,重重地敲在了代表著匈奴主力大營的,那片血紅色的區域。
“你們,是不是都覺得頭曼是個傻子?”
蒙恬環視眾人,目光平靜,卻讓每一個被他看到的人,都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心虛。
“他知道自己的右賢王打輸了,不僅不收攏兵力,反而繼續往那個無底洞里,又填進去一萬精銳?”
“他知道我們的斥候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盯著,不僅不小心提防,反而大搖大擺,生怕我們看不見?”
蒙恬的聲音不大,卻字字如錘。
“你們告訴我,天底下,有這麼打仗的嗎?”
帳內,鴉雀無聲。
剛剛還群情激奮的將領們,一個個面面相覷,臉上的狂熱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思索與後怕。
是啊……頭曼單于,能統一草原,能與大秦對峙多年,會是這樣一個愚蠢魯莽之輩嗎?
蒙恬的木桿,在沙盤上劃出一道冰冷的弧線,從匈奴大營,一直延伸到王離所部的位置。
“頭曼這個老狐狸,他根本就不在乎東邊那一兩萬人的死活。”
“右賢王,不過是他扔出來的一塊小魚餌,用來試探我們的反應,勾起我們的貪婪。”
“王離打贏了,朔方王斬將奪旗,這很好。但這恰恰證明了,我們的左翼,是一支能打的精銳,是一條值得他下更大本錢來釣的……大魚。”
“他現在派出一萬騎兵,大張旗鼓地增援過去,就是要明明白白地告訴我們——我又下餌了,餌更肥了,你們跟不跟?”
“我們若是再派一萬,甚至兩萬兵力去增援,那麼,我們這座大營的兵力,就會被進一步削弱。”
蒙恬的木桿,重重地點在自己腳下的這片區域,聲音陡然轉冷,帶著刺骨的寒意。
“他根本就沒想過要一口吃掉王離。”
“他真正在等的,是我們這座大營,空虛到足以讓他那二十萬主力,一擊致命的那個瞬間!”
“嘶——”
倒吸涼氣的聲音,在帳內此起彼伏。
每一個將領的後背,都滲出了冰冷的汗水。
“將軍……末將,魯莽了。”
“現在明白,為時不晚。”
蒙恬的語氣緩和了幾分。
“我們,就要偏不如他的意。”
他沉吟片刻,目光再次變得銳利如刀,下達了一連串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命令。
“傳令!”
“再派五千步卒,攜帶足夠多的強弓硬弩,即刻出發,增援左翼!”
“再帶上……十具‘震天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