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他們身後數十里外的一處高坡上,風雪更大。
王離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眼神里全是藏不住的擔憂。
“姑父,劉季這小子,真的能行嗎?”
“我怎麼看,他們都像是一觸即潰的樣子,連陣型都走不齊整。”
扶甦沒有看他,目光平靜地注視著遠處雪原上,那條如同螻蟻般蠕動的渺小黑線。
“潰,是一定的。”
他的聲音冷得像腳下的凍土,沒有一絲波瀾。
王離一愣。
扶甦緩緩說道︰“一支由黔首和潑皮組成的隊伍,指望他們與匈奴精銳死戰,是痴人說夢。”
“那……”
“重要的是,他能撐多久。”
扶甦的目光深邃得可怕,仿佛能穿透肆虐的風雪,直抵那片血腥的戰場。
“一炷香,還是半個時辰?”
“他撐得越久,我們圍獵的網,就能收得越緊。”
扶甦的指節,在冰冷的劍柄上,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每一個死在那里的民夫,都會為我們爭取到一絲一毫的勝機。”
王離徹底沉默了。
他看著扶甦的側臉,那張曾經溫潤如玉的臉上,此刻只剩下一種令人陌生的堅冰般的冷硬。
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咸陽宮里,那個高坐于九重之上,俯瞰天下、視萬物為棋子的始皇帝陛下。
……
雪原之上,劉季那支百余輛大車的隊伍,正緩慢蠕動。
隊伍里的氣氛,與劉季內心截然不同。
大多數民夫並不知道自己已經脫離了大部隊,更不知道自己肩負著何等凶險的使命。
離開了大部隊的嚴苛壓抑,不少人反而松了口氣。
一些膽子大的,甚至哼起了家鄉的小調,聲音在空曠的雪原上傳不出多遠,便被寒風撕碎。
“他娘的,總算不用天天看著那些督軍的死人臉了。”
一個來自楚地的漢子,將手里的長矛當成拐杖,一邊走一邊對同鄉抱怨。
“你說,殿下是不是看咱們營最听話,派咱們去前頭吃肉?”
“吃肉?能有口熱湯喝就不錯了。”
他的同鄉縮了縮脖子,緊了緊身上那件嶄新的皮甲。
“不過這皮甲倒是真家伙,穿著是暖和。大哥對咱們,沒得說。”
他們口中的“大哥”,此刻正騎著一匹瘦骨嶙峋的劣馬,在隊伍中來回踱步。
他臉上掛著幾分油滑的笑容,時而跟這個開句玩笑,時而拍拍那個的肩膀,仿佛對前路充滿了信心。
“都走快點!磨磨蹭蹭的,等到了地方,肉都讓別人吃光了!”
他高聲吆喝著,聲音洪亮,驅散了不少寒意。
但只有劉季自己知道,他藏在皮手套里的手,指節早已被他自己捏得發白。
他的笑容之下,是繃緊到極致、即將斷裂的神經。
他早就派了夏侯嬰,還有幾個從沛縣帶來的、腿腳最利索的兄弟,遠遠地散了出去,警惕著四周。
他只祈禱著能早點發現匈奴人,能多出一息時間來準備。
樊噲則黑著一張臉,扛著一柄不知從哪兒弄來的環首大刀,在隊伍里走來走去。
誰要是敢掉隊或者發牢騷,他那砂鍋大的拳頭就是最好的道理。
周勃帶著幾個信得過的沛縣老鄉,悄無聲息地穿梭在糧車之間。
他們腰間的皮囊里,裝的不是水,而是刺鼻的火油。
他們以檢查車軸為名,將火油小心翼翼地傾倒在十幾輛裝滿“糧食”的篷布與車板連接處。
那些浸透了火油的麻繩和干草,在嚴寒中,是最好的引火之物,是他們最後的生機。
“大哥,都弄好了。”周勃來到劉季身邊,低聲匯報。
“嗯。”
劉季點了點頭,目光卻從未離開過遠方的地平線。
他忽然勒住馬,從懷里掏出一個皮水囊,仰頭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酒液順著喉嚨燒下去,總算讓冰冷的四肢有了一絲虛假的暖意。
他將水囊扔給身邊的樊噲︰“喝一口,暖暖身子,省得待會兒見了血,手哆嗦。”
樊噲接過來,毫不客氣地牛飲了幾口,抹了抹嘴,甕聲甕氣地問︰“大哥,你說那些匈奴崽子,真會來?”
“他們會來。”
劉季的語氣,篤定得仿佛在說太陽會從東邊升起。
……
與此同時,一片丘陵背後。
幾個身形剽悍的匈奴斥候,如幽靈般伏在雪地里,只露出一雙雙如同狼一般警惕的眼楮。
他們已經觀察了很久。
“頭兒,看清楚了。就是一支秦人的輜重隊,最多一千來人,全是步卒。”一個年輕的斥候低聲說道,語氣里帶著壓不住的興奮。
“周圍都查過了?沒有埋伏?”
為首的斥候隊長,經驗老道,沒有絲毫大意。
“查過了!南北十里,連個鬼影子都沒有!那支秦人的大部隊,還在咱們南邊五十里外,慢得跟蝸牛一樣。”
斥候隊長又仔細觀察了一會兒,看著那蜿蜒的隊伍,看著那些毫無防備、甚至還在嬉笑打鬧的秦人,他喉頭滾動,貪婪的火焰終于壓過了最後一絲警惕。
“走!回去稟報!”
消息很快傳回了呼衍豹的營地。
“哈哈哈!長生天開眼!”
呼衍豹一拳砸在矮幾上,震得上面的烤肉都跳了起來。
帳內,所有的匈奴騎兵都沸騰了。
他們仿佛已經看到了堆積如山的糧草,看到了無數可以肆意玩弄的奴隸。
“下令吧!”
“殺光他們!搶光他們的東西!”
呼衍豹霍然起身,拔出腰間的彎刀,刀鋒在火光下閃爍著嗜血的光芒。
“勇士們!”他高聲狂吼,“傳我命令!全軍上馬!我們要像一陣風,撕碎他們!搶光他們的糧食!”
“在秦人的大部隊反應過來之前,我們要讓他們連我們的馬蹄印都找不到!”
“嗷嗚——!”
野獸般的嚎叫,在營地里此起彼伏。
兩千名匈奴騎兵,如同決堤的黑色洪水,涌出了藏身的谷地,向著劉季的隊伍,席卷而去。
最先傳來警訊的,不是夏侯嬰的呼喊。
而是大地。
一陣輕微的、富有節奏的震動,從遠處傳來。
一開始,像是有人在遠處擂動一面巨大的皮鼓,沉悶而遙遠。
但很快,那鼓聲變得越來越密集,越來越清晰。
隊伍里,一個正低頭整理鞋子的民夫,疑惑地抬起頭︰“你們有沒有覺得……地在抖?”
沒人回答他。
因為所有人都感覺到了。
劉季的臉色,在這一瞬間變得慘白如紙。
他猛地抬頭,望向北方。
在那片白茫茫的地平線上,一條黑線,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變寬、變厚。